“你住嘴!赶紧吃完剩下青菜!”
“哦……二哥……我吃就是了……可你别凶人家嘛……”
坐在上首的长孙皇后,微笑地看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儿女们,她给自己夹了一点菜,慢慢吃了起来。
人间有味是清欢。
幼时和哥哥长孙无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如今看着身边活泼的儿女,这位已经是人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便只觉得,曾经熬过的那些苦难,如今看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11章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用过午膳的李宽,今日却没能和弟妹一道回偏殿午睡休憩,而是被长孙叫到了一边。
“宽儿,”长孙先是伸手替儿子理了理他那有些散乱的衣襟,然后语气温婉道:“待会你带着食盒去给你父皇还有你舅舅送饭,如何?”
“啊?”李宽听闻母亲的安排,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了长孙一眼,然后不情不愿道:“哦……”
“娘亲也是为你好……”有意缝补李二与李宽父子关系的长孙长叹一口气,私下里,她对这个自觉亏欠许多的儿子,从不以“母后”二字自称。
就像李宽从来不肯管李二叫“父皇”一样,虽说这孩子始终不曾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过什么怨言,但长孙知道,那是这孩子孝顺,不愿让自己伤心。
只是,站在长孙的角度,她总觉得儿子性格如此乖张,将来未必是件好事,可眼下确也不能操之过急。
毕竟当初这孩子初来长安,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已经让李二和长孙心惊不已了,用李二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心里住着一头猛兽。”
至于是狮子还是虎豹什么的……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长孙对待李宽,永远都是温声细语,好言相劝,好在李宽倒也受教,鲜少违背她的意思。
“先说好啊,”李宽拒绝了宫人的帮助,自己上前提起了桌上的两份食盒,接着他转而看向微笑的长孙:“我是看在娘亲你的面子上,才肯跑这一趟的,才不是惧怕那昏君……”
“宽儿……”长孙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嗔怪地看着李宽道:“慎言!”
“哈……习惯了……习惯了……”李宽尴尬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娘,那我先过去了。”说完,他也不等长孙开口,便转身出了殿门, 朝太极宫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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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李二今日的心情有些不大好。
贞观二年的这个夏天,关中蝗灾比以往来的更快一些。
而且规模,远超以往。
至于原因?
大概是因为去年冬天,是个暖冬,整个关中都不曾下过一场雪。
知兵事,也知农事的李二,其实早就对此心中有数,甚至为此他还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囤积了不少粮食,用以到时赈灾。
但是……李二显然低估了老天爷对他这位千古一帝降下考验的决心。
贞观元年,也就是某位天策上将经玄武门一役,坐上了皇帝宝座的三个月后,时值深秋,正是丰收的季节,一场罕见的霜灾席卷了大唐帝国的北部,整个唐朝的几个粮食主要产区都遭到了重创,大面积饥荒席卷而来。
这还不算完,连同眼下这场几乎可以遇见的大规模蝗灾,除了注定会再度造成千里饿殍的惨剧以外,那些相信“天命说”的朝廷官员和百姓们,大抵也会将上天降下这一场场灾祸的原因,归咎到得位不正的李二头上。
没办法,皇帝嘛,天子啊!既然是老天的儿子,那么这个儿子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坐上了这个位置,使得老天爷震怒,所以才会降下灾殃,作为对你这个弑兄篡位的皇帝的惩戒!
这个观点,在这个封建时代,谁能反驳?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初董仲舒那套“皇权天授”的政治思想,此时正试图创死作为封建统治阶级顶点的李二,而李二也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有苦难言。
“陛下……”太极殿内,被李二叫来议事的心腹里,除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还有一个是主动前来请求为李二分忧的武将,牛秀牛进达。(《隋唐演义》中,尤俊达的原型。)
眼下开口说话的,便是他。
“牛卿……”坐在上首的李二,看着眼前这位长相粗犷,面黑虬髯的武将,他深知对方今日来此,不为私心,他只想为那些将来可能会饿死的万千生民讨一条活路。
牛秀,字进达,早年本是王世充的一名部下,此人生性果敢,善于决断,当初瓦岗军失败,他和程咬金、秦琼等人便降了王世充,为其效力。
但在那之后不久,看出王世充善于猜忌且极善耍诈的牛进达,于是便又联合好友程咬金、秦琼,在九曲之战时,一起投奔了唐军,之后三人便一起留在了秦王府,成为了李世民手下的将领。
再然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从龙之功,让这位猛张飞一样的人物,成了左吾卫的大将军。
虽说牛秀牛进达时常因为露出一脸凶相,而被旁人调侃为最丑将军。但是他本性善良而且为人处事公正,即使在他被封为将军后,牛进达依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为人也相当低调,甚至一点也不符合大将军的气场。
在家中,除了自己的妻子和一个断了腿的儿子,只有一个老妇人帮助他们处理家事。
这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良臣,更是一位清官。
之所以如此,盖因他那凄惨的童年。
原本是诗书传家的牛家,因为隋炀帝杨广三征高丽,动用了大量的国力,使得百姓们也整天忍饥挨饿,食不果腹。而牛进达的父亲作为一方县令,为官却极为清廉,为此,即便是原本的家境小康,在动乱的年代,也时常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发生。
官宦人家尚且如此,那些升斗小民的情况,可想而知。
百姓们没了活路,怎么办?
不少人因此走上了当土匪的道路。
甚至还有一些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最后也化作土匪,占山为王,开始为祸一方。
而幼时的牛进达,就生活在一个四周都是土匪的环境里。
他父亲虽然是县令,但是家里偶尔还会断粮,没有粮食可以果腹。如此穷困,就算是想要维持地方治安,也时常有心无力。
牛进达幼时,家中曾遭到土匪洗劫,先是父亲被杀,然后母亲和姐姐为了守住清白自杀,最后,他亲眼看着身边剩下的亲人们相继饿死。
一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啊,最后只有牛进达一个人,就像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野草一样,不断挣扎着活了下来。
出身书香门第的牛进达,读书人却是当不成了。
于是后来啊,在隋末的动荡年月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将自己残喘苟活下来的性命作赌注,为自己,为那个是身为读书人的父亲,为他口中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提刀走入那个大争之世,从此刀口舔血,生死有命。
好在,他终于熬过了这一切。
可坏在,这场蝗灾让他陷入了对那段不堪往事的回忆里。
他害怕,真的害怕。
一个久经沙场的人不怕自己身死,但他怕这帝国的庶民们将生不如死。
“岁荒,人相食。”这不过是史书上频频出现在记录大荒之年时,常常用到的一句话。
短短五个字而已。
可是当这个五个字从史书上跳下来,砸在这尘世间。
那便是宛如天倾!
那便是一幕幕,惨绝人寰的人伦悲剧!
牛进达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这样的惨剧都不该再上演,也不能上演。
因为人一旦得不到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那么人与兽,是没什么区别的。
尊严?伦理?人性?
那些吃完了存粮吃麸糠,吃完了麸糠啃树皮的灾民,当他们如同蝗虫一般将自己周遭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用以充饥果腹,到最后,依旧没东西吃的时候,除了那些胆子小或者没力气争,死前为了不做个饿死鬼,用“观音土”充饥,结果涨破了肠胃而死的可怜人,剩下的,便成了真正的野兽。
到那时,人间便也不算人间,而成了炼狱。
大殿上,牛进达只喊了一声“陛下”。
他想说臣愿为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而终。
可他知道,当年那个擦干眼泪走进乱世的少年,他手中的长刀杀不死那个叫做“饥荒”的敌人。
而李二这一声“牛卿”,便是懂了牛进达的心情,可他的心情,又有谁能懂呢?
一时之间,殿内的君臣五人,谁都没说话。
“爹?”
就在此间万籁俱静的时候,一个“小可爱”趴在了殿门口,看着殿内的老爹和他的良臣们,眨了眨眼,少年对于眼前的这一幕,一头的雾水。
什么情况?
那个跪在地上的傻大个,回头看我的时候怎么还脸上挂着泪水?
也没听说过……有能被老爹怼哭的大臣啊?
费解,实在费解。
第12章 引经据典的天赋
“竖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李二看着出现在殿门口的李宽,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嘁,你当我想来啊?”李宽闻言撇了撇嘴,“是娘亲叫我给你送饭,我才来的。”说着,他拿出藏在门外的巨大食盒,朝李二晃了晃。
“咳……”李二闻言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随后他将目光看向面前正跪伏在地上的牛进达。
“进达,你先起来吧。”
有李宽这个竖子在场,李二并不想在去商议这些令人头痛的朝政之事。
毕竟,这竖子只要一出现,就够李二头痛的了。
“陛下……”牛进达没有起身,他正欲开口争辩些什么,一旁的长孙无忌却打断了牛进达接下来的发言。
“陛下,既然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微臣厚颜跟您蹭一顿饭,可好?”与李二自幼便相交莫逆的长孙无忌,自然是不愿意见到李二继续为难的,于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不为别的,只因为牛进达哪怕是继续说下去,恐怕也很难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毕竟蝗灾一事,事关重大,上至庙堂,下至民间,大家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可正因为如此,这其中需要考虑的因素自然很多,所以也注定只能从长计议。
长孙无忌把话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房玄龄、杜如晦二人,彼时对视一眼,接着默契地转头对李二拱手行礼,两人异口同声道:"陛下,臣也有这个意思。"
李二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只见他笑答道:“既然如此,观音婢送来的这点饭菜肯定是不够吃的,来人呐,传膳……”
最终,没能发表意见的牛进达也被赐了坐,在等待传膳的当口,他看了一眼提着食盒来到李二身边,开始给对方布菜的李宽,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当然不是这位武将有先见之明,看出了某竖子不是什么好鸟儿。
牛进达叹的,是帝国接下来多舛的命运。
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长孙无忌或许只是担心陛下难堪,但房玄龄、杜如晦却没这样的顾虑,他们选择附和长孙无忌,更多的,其实还是为了自己考虑。
罢了,一念至此,牛进达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自己回头再去找陛下好了。
“爹,尝尝这个,我让尚食局准备的粉蒸排骨,新菜式。”李宽打开食盒,将一大碗粉蒸排骨放在了李二面前的案几上。
李二看了一眼面前的粉蒸排骨,碗中间明显空了一大块,他伸出手,把儿子拉到面前,用大拇指擦去对方嘴角的油渍,李二叹息一声道:"小兔崽子,你就是偷吃,也该用点心。"
“啥?”后知后觉的李宽丝毫不觉得方才他们父子二人互动的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是何等的震惊,只见他面色一正,振振有词的狡辩道:“爹,您怎么能误会我呢?我这是为您试毒啊!"
"哦。"李二听闻此等厚颜无耻之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下一刻,他指着食盒内那碗已经见底的莲子羹,不假思索道:“真是辛苦我的孩儿了,试毒试得这么彻底。”
瞧瞧,别说什么残羹冷炙,这他娘的就剩一点残渣了……
“爹,你听我狡……不对,你听我解释……”李宽尴尬地看了一眼那碗长孙亲手熬的莲子羹,舔了舔嘴唇,下意识道:“甜得有点腻……不对!爹,我是怕试得少了没试出毒性来!”
“嗯……”李二已经懒得吐槽了,他看着儿子打开的食盒,里面的菜式有的如那碗莲子羹一般,已经就剩个餐具了,有的,被这小子吃得还剩一半,最后,李二看来看去,发现只有最先拿出来的那碗粉蒸排骨,是被偷吃的最少的。
李二的脸,已经彻底黑了:“好小子,真是个实诚人儿啊!”
可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儿子能吃,当爹自然不会因此感到生气,所以李二陛下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爹,你也觉得我是个诚实孩子吗?!”李宽没想到,原来自己在老爹的口中,竟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李二陛下看着活宝一样的儿子,无奈道:“谁让你这么理解朕话里的意思的……”
"哈哈哈……"就在他们父子二人斗嘴的功夫,趁机凑上来的长孙无忌等人也见识到了李宽“彩衣娱亲”的天赋,原本因为眼下的时局艰难而感到心情沉重的大臣们,也被李宽这无赖的作风给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