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50节

  天子不置可否。

  他来到太掖池畔,走入那座水榭,陈顺连忙带人上前在石凳上铺好厚厚的坐垫。

  天子落座,望着冬日清冷的水面,平静地说道:“别紧张,朕不会怪罪沈望。他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你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既能伤人也易伤己。让你留在中枢的话,你早晚会闹出更大的风波,不如让你去地方历练沉淀几年,朕能理解他对你的良苦用心。”

  薛淮觉得有些无奈。

  双方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无论他如何解释与阐述,天子都没有在意的必要。

  “沈望看重你,朕明白。”

  天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不在意自身的入阁之路,却用工部贪渎案为你铺路,又帮你谋划脱身自保之法,可谓竭尽全力。”

  太掖池的寒水沉默地铺展着,水面无波,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池边嵯峨的宫殿飞檐。

  薛淮垂手侍立,池边的冷气沿着衣襟往里钻,让他精神愈发紧绷。

  天子最后所言“竭尽全力”四字,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下一刻,天子幽幽道:“看来朕的朝堂已经变成龙潭虎穴,亦或是择人而噬的猛兽,容不下一个年纪轻轻的翰林院侍读。”

  “陛下,大司空绝无此意!”

  薛淮不敢迟疑,连忙说道:“臣只坚信一点,大司空乃忠直之臣,同时他对臣只为尽到一位老师的职责。若无大司空点拨,臣至今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之徒。”

  “沈望自然忠直。”

  天子转头看着薛淮,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空旷寂静的水榭中异常清晰,“那你呢?你是朕钦点的探花郎,为何想要逃离中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薛淮此刻只觉后背冷汗浸润,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决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寻求外放的念头,这是因为臣想去地方历练自己,同时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天子闻言微微皱眉道:“避风头?”

  薛淮豁出去说道:“因为臣这次把代王殿下得罪狠了,臣担心他禁足结束会出手报复。臣自身倒没什么值得担忧,可是臣的母亲、亲人和好友不同,他们承受不住一位亲王的报复。只要臣离开京城,时间一久,代王殿下心里的愤怒想必能逐渐淡去。”

  水榭里只剩下北风刮过的簌簌声,薛淮手心全是汗,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片刻过后,天子冷声道:“蠢货。”

  薛淮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天子继续说道:“朕既然要用你,又怎会漠视你的安危?朕确实无法掌控所有人的想法,但代王是朕的儿子,朕不许,他就不敢动你。朕原以为你长进了不少,如今看来还是不够聪明,连这么简单的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薛淮老老实实地挨训。

  他那番话有些冒险,但是得益于他在天子心中树立的骨鲠形象,偶尔直言也在天子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理由很合理,毕竟代王的性情人尽皆知,他比秦章更乖张。

  薛淮明白九真一假的道理,他在天子面前大部分表态都是真话,只在个别地方有所保留。

  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卖关子:“你当然愚钝!无论在京还是外放,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做事,这都是为大燕效力,朕巴不得你们这些年轻的臣子去地方尽心做事,而非所有人挤破脑袋只想赖在中枢。”

  原来如此!

  薛淮瞬间反应过来,天子的不悦并非来源于他想外放,而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多此一举。

  他若想外放,大大方方地请奏便是,难道天子会不许?还是大燕朝廷离了他薛淮就无法运转?

  想明白个中细节,薛淮愧疚地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小人之心了。”

  “你是自作聪明。”

  天子冷声批之,继而道:“方才朕说你不如你父亲,原因便在此处。当年扬州盐税积弊极深,薛卿入宫求见,开门见山地告诉朕,他要去扬州肃清盐政,还赋税于民,充盈国库。其志可嘉,其行堪敬,朕岂会不许?你好歹从小跟在薛卿身边,耳濡目染十二年,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空有一身才华,不知于何处着力。”

  薛淮无可争辩。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很多道理。

  人是复杂的动物。

  就拿眼前这位天子来说,登基时颇有圣君气象,如今耽于享乐不复当年雄心壮志,但这不代表他就变成了无能的昏君。

  相反经过将近二十年的砥砺,天子的眼界比之如今的沈望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区别在于他不能只盯着沈望一人,而沈望可以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天子身上。

  但薛淮不是沈望。

  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前世并未达到足够的高度,如今来到这个世界直接面对掌控整个帝国的君王,自然不是对手,天子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无从招架。

  好在天子并非要折断他这把刀,见连番敲打之下,薛淮唯有垂首沉默,他便放缓语气说道:“明年春闱之后,朕允你离京外任。朕先给你提个醒,这次外放你若交不出一份让朕满意的答卷,往后就不必再回中枢了。”

  事到如今,薛淮也只能应道:“臣定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的期许。”

  “望你记得这句承诺。”

  天子缓缓起身。

  他走向水榭边缘,望着冬日太掖池萧瑟的景象:“薛淮,朕不要求你像你父亲那般圆融自如,但你往后要收起那点小聪明。无论在京还是地方,做好你本分职责的每件事,像一根楔子深深扎进去,立定自己的根基。如此,方不负薛卿留给你的护身金光。”

  薛淮排除一应杂念,郑重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天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也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酷:“记住,当你身处风浪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这是你父亲在扬州时最深刻的感悟,今日朕便代他送给你。”

  薛淮无言,躬身一礼。

  他缓缓直起身,水面倒映着他孤直的身影,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又透出一股坚定的韧劲。

第71章【未雨绸缪】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薛淮听身边引路的内侍说,秦章和曹轩等六名勋贵子弟被打得很惨。

  这位内侍的口才很不错,将秦章等人的惨状说得非常具体,诸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之类,他们接下来至少得卧床休养几个月。

  薛淮心中并无波澜。

  他对秦章这种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当然不会有歉意,但也谈不上如何振奋,因为他只是利用秦章来达成目的,然而他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天子的双眼。

  只能说他在天子面前显得还很稚嫩。

  薛淮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内耗的人,登上回去的马车,他开始总结今日的得失。

  这次肯定得罪了镇远侯秦万里,但薛淮对此并不担心,即便他利用了秦章,那也是对方主动上门找茬,而且他已确认秦章的手脚不干净。

  以秦万里这些年表现出来的心机城府,他最明智的选择是管好秦章,别再招惹薛淮,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落得薛明纶一样的下场。

  至于宫里那位……

  薛淮眉头微皱,天子表面上是在训斥他,实则是用这种方式体现他对薛淮的期许,这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惯用手段。

  薛淮不会左耳进右耳出,但也不会因此就以天子近臣自居,从而沾沾自喜。

  相反,他心里愈发清醒。

  天子的器重不一定就是好事,有些毒药会裹着糖衣让人放松警惕。

  回到薛府,早已得知消息的崔氏无比心疼地看着薛淮,一叠声让提前请来的郎中帮薛淮查看额头上的伤口。

  等郎中重新帮薛淮上药和包扎,再三向崔氏保证没有大碍,且不会留下疤痕之后,崔氏这才放心允他离去,倒也没有忘了让管家奉上一个丰厚的红包。

  “淮儿,方才你可听见大夫说了?”

  崔氏转过身来,望着坐在交椅上的薛淮说道:“近来你要在家中好生将养,不许再出门了。”

  薛淮微笑道:“母亲,我正有此打算。”

  崔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看不出他眼底的深浅,便对站在旁边的墨韵说道:“这几天你要盯紧少爷,除非是宫里相召,否则不准他出门,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

  墨韵一怔。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薛淮,心想我就是个丫鬟,哪里敢管少爷的事情?

  薛淮郑重点头道:“好,那就让墨韵看着我。”

  还有六天就是除夕,他也想在家中静下心,好好思考一下明年的各项安排,此外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倒不是因为瞻雪阁的殴斗大戏,而是他从郑元等朝中大儒的反应来看,那首咏梅词极有可能掀起一场风浪。

  对于薛淮来说,借助前世的馈赠赚到名气便已足够,没有必要整天面对一大群人的阿谀吹捧。

  在面圣之后,他告诉自己需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崔氏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接下来一直到大年三十,薛淮果然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理外面的风云变幻。

  一如他的预料,咏梅词犹如一股飓风吹向京城各处,文人士子如获至宝,各种溢美之词如潮涌来,将薛淮夸成词坛奇才,甚至还有人公然断言,只要薛淮再写出几首相差不大的词作,他就能和大燕百余年历史上几位站在巅峰的词人并肩。

  各处青楼酒肆纷纷传唱这首词,已然成为时下京中最热门的话题。

  倘若你在坊间询问薛淮是谁,大部分人都会觉得陌生,但只要一提“驿外断桥边”,对面多半能回一句“寂寞开无主”。

  在这种风潮之下,每天都有大量文人来到薛府门外,欲见薛淮当面求教,也有一些来年春日文会的组织者向薛淮发来请柬,提前数月相约只求他届时能出场。

  薛淮自然以养伤为由一一婉拒。

  他两世加起来的知识储备倒能应对这些场面,但他深谙保持神秘感的重要性,频繁曝光只会消耗外人对他的期待。

  除夕来临,薛府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日薛家开宗祠祭祖,崔氏主祭,薛淮陪祭。

  崔氏泛红双眼,与薛明章的遗像叙说衷肠,又将薛淮近来出色的表现娓娓道来。

  薛淮在一旁听着,不禁心有戚戚。

  晚上守夜,薛淮陪着崔氏聊了许久,从当年崔氏在扬州的见闻到他自己对以后的打算,母子二人终于有一次深入的交心。

  翌日,太和十九年如约而至。

  进入正月,薛淮便不好一直窝在府中,他得陪着崔氏拜访一些世交故旧。

  得益于薛淮在工部贪渎案中的表现,再加上一首咏梅词风靡京畿,今年那些人家对崔氏格外礼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薛淮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世人踩低捧高再正常不过,只要那些人先前没有欺辱薛府的行径,他也能面带微笑和各家老爷交际。

  正月初七,薛淮去了一趟沈府,初八则是拜望翰林学士林邈,初九和初十两天与翰林院的同僚们相聚,席间自然少不了被人追问他最近是否有新作问世,薛淮对此只是笑而不答。

  十二日,一辆马车离开薛府,出大雍坊后径直驶向东北面的青绿别苑。

  “薛侍读新岁万福!”

  公主府侍卫江胜迎上前来,笑呵呵地行礼,显得颇为热情。

  薛淮颔首道:“江老哥辛劳,新岁康健。”

  他朝旁边看了一眼,长随李顺拿出准备好的红封,递给江胜和旁边的侍卫们。

  众人婉拒,薛淮微笑道:“都收下吧,这是新年之礼,殿下不会怪罪你们。”

  侍卫们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翰林与公主交情不俗,因此纷纷道谢收下。

  薛淮让江胜把他带来的礼品送进别苑,随后跟着前来相迎的苏二娘,走进庭院深处。

  花厅暖阁之内,姜璃身穿一袭大红羽纱宫装,平添几许俏丽明艳。

  一见薛淮进来,她便眼中含笑道:“唉哟,这不是‘香如故’吗?”

  薛淮只当没听见,拱手道:“殿下新春祥瑞,臣谨贺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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