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一个疑心病过重的帝王,秦万里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能力,但是又不能显得过于完美,所以他见无法改变老母亲对幼子秦章的溺爱,索性就听之任之。
如今京城谁不知道秦家小侯爷是一等一无用的纨绔,天子偶尔也会拿此事告诫秦万里。
君臣二人心里都很安定,形成一种古怪的平衡。
眼下秦万里的心思大多放在那个年轻的探花郎身上。
犹记得那场大朝会上,薛淮以犀利的言辞和缜密的逻辑,将顾衡打得溃不成军,当时秦万里也曾插话讥讽文官的敛财之道。
从那一天开始,秦万里便有意无意观察起薛淮的行事,看着他在工部贪渎案中表现出色,连代王都因为他的弹劾落个禁足自省的下场,如今又轻而易举地收拾秦章,可见此子心机之深沉。
所谓知子莫若父,秦万里一眼便知秦章没有说谎,他这个小儿子要么不动手,发作起来绝对不会轻轻推一把这么简单。
简而言之,今日秦章虽然有错在先,后面的殴斗明显是薛淮有意挑唆而起。
然而秦万里只能将这些推测藏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天子此刻沉浸在名为怀念的情绪里。
御座之上,天子沉默良久,那双细长的眸子泛着幽深的光。
“秦章。”
“臣……臣在。”
“朕即便久居宫中,亦多次听过你的大名。往常因为你的荒唐性子,朕没少责问镇远侯,原以为你只是少不更事,没想到如今你竟然张狂到目中无人的地步。”
天子语调阴沉,盯着秦章苍白的面庞说道:“就算你推倒薛淮是意外,那你如何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是谁给你的勇气,带着一群不成器的家伙,在外公然对着二十多名朝廷官员大放厥词?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之念?”
秦章双股战战,颤声道:“陛下,臣知罪,求陛下宽恕!”
曹轩等人亦是认错求饶不止。
“不给你们一个教训,只怕你们将来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天子冷哼一声,摆摆手道:“将秦章带下去廷杖四十,曹轩等人杖二十,以儆效尤。”
殿内一片寂静。
秦万里老老实实地站着,不敢为幼子求情。
数名膀大腰圆的廷卫上前,冷漠地带走瑟瑟发抖的秦章等人。
天子看向站在旁边的曾敏,冷声道:“你亲自去盯着。”
曾敏心中一凛,知道天子此言的深意廷杖藏着极深的学问,有人被打得鬼哭狼嚎实则没有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也有人只挨了十几板子,就被打得骨裂肉绽落下残疾。
秦章等人毕竟都是勋贵子弟,行刑的禁军难免会犹豫该用怎样的分寸,天子此举便是告诉曾敏,这四十大板要实实在在地打下去,只要不把秦章打死打残就行。
曾敏迈着小碎步朝外走去,经过秦万里身边时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秦万里恭敬垂首,以示他绝对不会心怀怨望。
天子收回视线,望向那帮庚辰科的进士,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官员殴斗这种事虽不常见,但眼下这群都是中下层官员,又处在热血刚强的年纪,一时激愤可以理解,不会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
天子真正在意的地方是,这群人居然如此齐心,除了还算冷静的高廷弼和提前昏倒的崔延卿,余者居然无一人迟疑,再加上他们的同年关系,将来难保不会结成死党。
罢了,往后再慢慢调理他们。
天子默念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谨守国朝法度,纵有冤屈也该依着规矩行事,岂能不顾体面随性而为?念在你们是初犯,且是秦章等人挑衅在先,朕今日不做惩戒,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陛下恩典!”
群臣整齐行礼。
“都退下罢。”
天子缓缓起身,又轻飘飘丢下一句:“薛淮留下。”
薛淮心里忽地有些不安。
天子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故意激怒秦章的小心思?
如果待会天子直接询问此节,他该如何应对?
薛淮一边暗自思忖,一边向身边的同僚们颔首致谢,为他们今日的挺身而出。
众人微笑回应,然后鱼贯而出。
礼部尚书郑元和国子监祭酒潘思齐在经过薛淮身边的时候,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当然不是在夸他敢于和人争斗,而是因为他那首咏梅词。
若非此刻身处文德殿,这两位饱读诗书的大儒说不定就会拉着薛淮,仔细探讨一番那首词的精妙之处。
翰林学士林邈故意走得慢一些,这时来到薛淮身边轻声道:“这首词写得极好,隐约可见令尊之风骨。”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薛淮瞬间明悟,他不禁感激地轻声道:“多谢掌院。”
林邈微微一笑,施施然离去。
这时一名大太监走来,对薛淮说道:“薛侍读,请随我来。”
薛淮认得此人,他便是司礼监从四品秉笔太监陈顺,在内廷的地位仅次于正四品掌印太监曾敏,同样是天子极为信任的大太监。
“有劳公公。”
薛淮不卑不亢,跟着陈顺往内宫行去。
行走在静谧威严的皇城之内,薛淮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相反不断思考稍后面圣之时,有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不怪他如此郑重其事,只因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被天子私下召见。
在刚刚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薛淮以为他很快就能见到大燕皇帝,甚至心里还有些担忧和抵触,后来他才知道这纯属自作多情,天子日理万机哪有精力关注他一个小小的芝麻官?
哪怕是在工部贪渎案结束后,薛淮也未等到天子召见的旨意。
直到此时此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薛淮莫名其妙就被留了下来。
他原本还有些茫然,是林邈那句话点醒了他。
林邈说他的咏梅词写出薛明章的风骨,想来这就是天子被往事触动、进而特意留他奏对的缘由。
“薛侍读,到了。”
耳边传来陈顺平和的嗓音,薛淮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十余步外,天子凭栏而立,眺望着宫墙一角。
薛淮缓步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平身。”
天子依旧望着远处,只留给薛淮一个肃然的侧影。
君臣二人沉默而立。
片刻过后,天子不轻不重地问道:“伤势要不要紧?”
薛淮恭谨地说道:“回陛下,只是意外磕碰的小伤,不碍事的。”
天子应了一声,又淡淡道:“那首词……再念一遍。”
“臣遵旨。”
薛淮心中大定,同时对林邈的敏锐颇为佩服,对方仅凭些许痕迹就能猜中天子的心思,难怪不满四十岁就能坐稳翰林学士之位,也难怪当初沈望曾特意提醒薛淮,让他平时对林邈恭敬一些,从对方身上学到一点皮毛就会大有裨益。
他按下心中思绪,将那首卜算子吟诵一遍。
天子抬手按在白玉阑干之上,丝毫不在意冬日的寒意,幽幽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薛淮肃立静听。
天子沉默片刻,道:“薛淮。”
“臣在。”
“你不如你父亲。”
空气仿佛忽然间凝滞。
薛淮心中纳闷,一时间不清楚这位九五之尊有何深意。
他当然不如薛明章,至少在天子心中,一个毛头小子如何能与股肱之臣相提并论?
天子继续说道:“朕这一生见过太多人杰,如宁珩之,如谢,如沈望,这些都是你熟知的姓名,还有一些人已经离开朝堂归隐桑梓,不提也罢。”
“在朕看来,你父亲并不弱于这些人,他从踏入官场的第一天起,便没有做出过错误的选择。”
“你如今也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过,理应知道此事有多难。”
薛淮隐隐有些讶异,他知道薛明章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很高,却没想到有这么高,当下垂首说道:“陛下,臣自然远不及先父。”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天子唇边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意有所指地说道:“所以你想效仿他离开这座京城,在外历练几年再回中枢?”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薛淮。
眼神平淡,却有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第70章【如愿】
“像秦章这种胸无城府的纨绔子弟,以你如今的智慧足以轻松应对,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天子语调平缓,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柄钢刀,将薛淮从外到内剥得干干净净。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你像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空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却无相应的手段和心机,以为靠着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证据便能澄清玉宇。”
“朕看在你父亲的面上,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但你始终分不清理想和现实的区别。连沈望都教不好你,朕又怎能在你身上浪费过多的关注呢?”
“只是没想到九曲河畔的意外,居然让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或许这就是你的命运。”
说到这儿,天子淡淡一笑,随即转身前行。
薛淮连忙跟上,陈顺则带着一群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行走于富丽堂皇的宫闱之中,天子徐徐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朕为何能猜到你有离京之心。”
后半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从他方才提出外放开始,薛淮就已经集中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邈确实猜中了圣心,但只猜中了一半。
天子因为薛淮的咏梅词想到当年,故而稍有感触,但也仅此而已。
一位御宇十九载、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帝王,怎么可能长时间沉湎在往事里?
他让薛淮留下奏对,追忆往昔只是次要的原因,重点则是拷问薛淮的内心。
他想知道薛淮为何要逃离中枢,这里面是否存在他不清楚的隐秘。
薛淮转瞬之间想到很多,他沉稳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自身存在诸多不足,便如陛下所言,空有抱负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臣虽然入仕将近三年,仍旧年轻莽撞短见薄识,所以臣才想去地方历练。”
既然天子已经将话挑明,他再含糊其辞无疑是自讨苦吃,不如坦然承认。
但这并非天子想要听到的回答。
他没有过多苛责薛淮,只是淡然道:“这都是沈望教你的吧?他让你暂时远离朝堂风波,又教你如何达成这个目的,所以你在见到秦章出现的时候,当即想好如何利用他将此事闹大。你不必否认,秦章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纨绔,若非你再三刺激,他没有那个胆子对你动手,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朕嫌弃你是个惹祸精,从而将你远远地打发走。”
“陛下。”
薛淮可以在天子面前坦承自己寻求外放的心思,却不能给座师带来臆测圣心的罪名,因此诚恳地说道:“大司空从未对臣说过这些,他和先父一直教导臣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益之人。至于今日之事,臣之所以刺激秦章,只因心中有怒气。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不思报国安民,成日胡作非为,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臣就想将事情闹大,从而给他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