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英回忆着道:“昨夜筵席,公主确实频频望向驸马,但交流很少,倒是那些下人对待驸马,确实很不恭敬……”
海若有所思,接着问道:“你入宫时,见过蒋太后,这位太后为人如何?”
之前的信件看似是私人交流,但黎玉英身份特殊,指不定就被旁人先看过一遍,所以里面全是称颂之言,蒋太后如同黎玉英心里的太阳。
海如今要听的,是实话。
黎玉英了然,眼见洪七乖乖站在远处,不打扰两人交谈,便轻声道:“表面上看是一位温和的长者,实则手段凌厉,我入宫时,那位张太后要遣人将我接走,双方有所交锋,张太后派遣的女官被惩戒,此后慈寿宫就再也没有派人来过……”
海道:“两宫太后的不和,果然已是不加掩饰,这种争斗摩擦不可能完全局限于后宫,宫外势必也受到牵连和影响。”
黎玉英眨了眨眼睛,马上反应过来:“莫非这公主府中的下人,是受张太后之意,有意为难公主和驸马?”
海微微点头:“我朝驸马的地位固然不高,但也不至于如此落魄,方才谢驸马所言,若非刻意伪装,那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此法阴损,也确实难防。”
蒋太后膝下就一儿一女,儿子朱厚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两人的关系早不能视作平常母子,相比较而言,对于幼女永淳公主自然更加疼爱。
但如今的后宫,不止一人,还有张太后在。
当了十九年皇后、十六年太后,且在此期间,孝宗没有其他的嫔妃,后宫里只她一人大权在握,如此经历于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了。
现在张太后虽然被朱厚母子压下,但若说一点班底都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要做一些手脚,也完全能够办到。
‘蠢!’
对于这种行为,海的评价就一个字。
张太后这些手段,在后宫里面都属于低级的,纯粹是损人不利己,海有时候很难理解这种思维,你图个什么呢?
但想想这位太后,有着孝宗的专宠,武宗的避让,颐指气使了大半辈子,也就不难想象,这种人做事不出于理性的思考,往往就是一个我乐意。
既如此,海给出的建议就是:“接下来你在公主府内调查案情真相,谨记一点,所有对待公主有苛责的人,完全可以直接翻脸,毋须束手束脚!”
黎玉英有些怔神:“啊?”
海微微一笑:“拿住了心怀叵测的婢女慧香,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你洗清下毒的嫌疑。而远离某些政治力量,本身也是站队的一种,该站队的时候就要站队,一旦成功,就能帮你立于不败之地!”
黎玉英隐隐感觉,几个月不见,这位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更加英明决断的同时,依旧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依靠,心头温暖,重重点头:“好!我明白了!”
第109章 从未见过这等嚣张的嫌疑犯
黎玉英再回到公主府的正殿时,精气神已然不同。
此处进进出出,自从得知公主殿下中毒昏迷后,众人的神情里,皆是惶恐中透出惊惧。
不久前黎玉英也不例外,她就是来作客,结果卷入这种事情里,岂能不慌?
但现在黎玉英不慌了,左顾右盼之间,手还有些痒痒。
如此姿态自然引来了有心人的关注,一位胖大内侍就走了过来,尖细的语气里透出阴沉:“黎郡主,你不在后院等待,来此胡乱走动作甚?”
“莫司副!”
黎玉英望向对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公主府上的管事原先有家令、司丞、录事等,后经改制,就剩下司正与司副。
司正有一人,由宦官充任,代原家令职能,总管公主府事务,现在的司正叫做蔡庸,是兴王府时期的老人。
司副有两人,辅助司正,同样也是宫中太监担任,一叫董敬忠,一叫莫如忠。
听上去都是忠字辈的,但根据黎玉英的观察,这两个人跟忠诚没有半点关系,或者说他们的忠诚不是对于永淳公主,而是皇宫里的那一位。
平日里在公主府上颐指气使不说了,之前公主晕倒,他们大呼小叫,等到御医做出初步诊断后,就要强行将她扣押起来。
当时可不是押入后院,而是关进后院柴房,等到宫中来人,再做定夺。
礼部都不敢贸然扣押一位外藩使臣,区区公主府的两个小小司副,竟然敢说出此等言语,偏偏黎玉英当时慌了,竟不敢辩驳,一再忍让。
此时再也不同,黎玉英直接道:“莫司副,你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
莫如忠皱起眉头,神情严厉,语气冷冽,好似在训斥一个下仆:“咱家让你回后院,你听不见么?”
“放肆!!”
黎玉英声调扬起:“我乃安南国郡主,奉王命前来朝觐大明天子,进献贡礼!大明乃礼仪之邦,宗主上国,即便尊贵如内阁张首辅,亦对我等外藩使节以礼相待!你区区一介内侍,莫非宫中未曾教导半点待客之礼?”
莫如忠猛地愣住,然后勃然变色,一张肥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你怎敢侮辱咱家!”
‘你一个阉狗,也配被我侮辱?’
黎玉英再不多言,直接丢过去这么一个轻蔑的眼神,拂袖朝着主殿走去。
身后的莫如忠哆哆嗦嗦,肥胖的身体一时间没赶过来,但刚到门口,黎玉英又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拦住。
除了司正与司副外,公主身边就是婢女和嬷嬷了。
婢女单单贴身服侍的,就有十六人,其中几名贴身婢女,据说是在兴王府时期就跟着永淳公主的,但性情乖顺,单凭一腔忠心,亦是无用,只能在公主身边唯唯诺诺。
而那些宫中安排的嬷嬷就十分强势了,此时拦路的恰恰是这几个,厚实的身体一拦:“止步!”
黎玉英连公主府的司副都不准备与之争辩,更不会与这等嬷嬷多做纠缠:“退开!”
“哼!”
为首的嬷嬷满脸横肉,一看就知是蛮横惯了的角色,但看到昨晚跟公主同席的贵女,一时间也没想好要如何,直到发现身后匆匆赶到的莫如忠做了个手势,才马上露出狠色:“殿下被你这小贱人毒害,老奴管你是什么蛮子郡主,拼了这条老命不顾,也要为殿下讨个说法!”
说着,双手抓了过来,摆出一个抓头发的经典起手式。
她是真的敢抓的,且有丰富的搏斗经验。
然而黎玉英岿然不动,洪七神出鬼没地闪了出来,一巴掌甩了出去。
“啪!!”
嬷嬷应声而倒,倒头就睡,长睡不起。
死了还不至于,但以锦衣卫的手劲,不在床上躺个一阵,是肯定恢复不了的。
其他几个嬷嬷正在发愣,黎玉英指了指她们,毫不留情。
洪七二话不说,伸出蒲团般的大手,直接连击。
“啪!啪!啪!啪”
当地上倒了一片,身后的莫如忠也噤若寒蝉,吓得双膝发软。
事实证明,在锦衣卫面前,这群难缠的下人就是个屁。
黎玉英继续往正殿里面走去。
“吵闹什么!”
然而想要进永淳公主躺着的寝宫,还有拦路虎。
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出,满是不悦。
黎玉英目光一凝。
此人正是太医院御医李绍庭。
大明太医院有院使、院判、御医、生药库、吏目等等人员,机构复杂完整,涉及到宫廷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等等。
但无论如何,医术都是这等地方的根基,尤其是御医,真的要出诊,为皇宫贵人看病的,虽然大明的御医留下的不少记录很坑,后来李时珍也是做不下去主动离开,却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李绍庭就是御医里面的佼佼者,年约四十有余,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一袭御医官服更衬其儒雅气质,此人在金陵时就有神医之称,被举荐到京师太医院,为王公大臣诊治,无不称赞。
而黎玉英此前处境窘迫,也正是拜对方所赐,一句安南所出的火麻子花,就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时此刻,眼见造成外面喧哗的是黎玉英,李绍庭的脸色再度一沉,质问道:“公主殿下遭此劫难,正需静养,受不得半分惊扰,黎郡主此番作为,是何意图?”
黎玉英反唇相讥:“李御医不是指控我下毒加害公主么?为何还明知故问?”
李绍庭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对方敢这么说话,语气反倒缓了缓:“黎郡主误会了,我从未说过,公主殿下所中的毒是你所下,只是根据殿下的症状,想到了火麻子花之毒而已。”
黎玉英冷冷地道:“李御医之意,那火麻子花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李绍庭道:“天下之大,百草千卉,岂能尽览?四海八荒,奇花异草,更非一人可尽识!我不过一介医者,唯有依药性之理,察病体之变,方能对症下药,配制解毒良方罢了。”
“那就是没见过!”
黎玉英冷笑道:“药性之理倒也罢了,那火麻子花就一定出自我安南?其他地方绝不会种植?据我所知,安南所种之物,大明两广皆有,即便有细微的差别,也非当地人不能辨别,不知李御医又如何一口断定,公主所中的火麻子花之毒定是出自安南呢?”
李绍庭抚须,一时间没有回答。
黎玉英紧接着道:“如非一定出自我安南,我这位安南郡主与公主殿下同席,李御医为何偏要点出这个,让我白白遭到怀疑?就让人很是不解了!”
李绍庭意识到不妙,刚要开口,就见黎玉英的语气凌厉起来:“我安南人偏居一隅,比之大明万里河山,必然显得孤陋寡闻,却也知医者当以诊治为本,安南王宫御医素来谨守本分,只言病症,不论是非,李神医此番越职之举,不仅有失医者之道,更失大明体面!退到一边去!”
面对这等高高在上的训斥,李绍庭脸色终于变了。
黎玉英的地位很微妙。
说她身份高贵吧,如今大明朝堂人尽皆知,安南的使节团被国内叛军中途截杀,死得就剩下了一根独苗,还是大明人救的。
这样动荡不休的国家,跑到宗主国求援,哪怕是郡主出身,也不会有多少人瞧得上。
可若是觉得她地位低下,偏偏如今的大礼议新贵之首,内阁首辅张璁见到对方,都得客客气气。
理论上,完全压过对方的,只有宫中的两宫太后和大明天子而已。
所以这种情况,就看自己能不能豁的出去,敢不敢发飙……
原先公主府上下,都认为这位娴静端庄的外藩郡主有求于大明,是万万不敢的,结果现在对方不仅敢,还根据众人不同的身份,将他们压得半点脾气都没有!
“有嫌疑还能这般有底气,一路过关斩将,真是没想到啊!”
陆炳正在主殿的外间凝眉思索,也听到了动静,见到黎玉英走入,立刻迎上。
黎玉英当然知道这位的用意,正色回应:“我无半分加害殿下的可能,无缘无故担上这不白之冤,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陆炳抱了抱拳,故意致歉:“下人无状,失了我大明礼数,让郡主受惊了!”
配合默契。
陆炳很清楚,黎玉英一来一回,态度大变,只可能是得了海的指点,知道战战兢兢帮不了自己,处境反倒会变差,倒不如强势起来,可以震慑住某些别有用心之辈。
而黎玉英更清楚,自己如果仅仅是强势,或许能让某些人投鼠忌器,但也有可能引来更强烈的反扑与栽赃。
所以她接下来要争取解决问题,彻底治本:“蒋太后如慈母,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公主昏迷不醒,太后必定忧心如焚,若能替太后分忧解难,查明此案真相,我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第110章 名侦探芳莲郡主?
‘公主薨了?’
黎玉英跟在陆炳身后,脚下放轻,走入寝宫。
映入眼中的画面,让她心头大惊。
寝殿内几盏素纱宫灯摇曳,映得锦帐昏黄,笼罩着填漆雕凤的檀木榻。
那榻极为宽敞,睡三四人足矣,公主小小的身子就那么躺在中间。
榻边香炉中香已燃尽,只余一缕冷灰,徒劳地悬在炉口。
发现黎玉英的呼吸一紧,旁边的陆炳有些无奈,稍稍按了按手,示意无妨,让她揭开锦帐,前往榻前。
黎玉英走了进去,定睛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永淳公主躺着,胸膛有着明显的呼吸起伏,脸色稍显苍白,但也没有十分明显的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