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英道:“这个幻术班子在天桥义演,颇具声名,公主府的一位管事,就邀请这个班子来府上表演。”
“哪个管事?”
“听旁人称呼,叫蔡司正。”
“司正蔡庸,原来是他,他也是兴王府的老人了。”
“公主寿诞在即,又厌倦了往年千篇一律的表演,蔡司正特意请来了这个近来风头正盛的班子。”
“何时入的府?”
“我昨日来到府上作客,听闻这个云隐社是九天前入的府,一直在搭建戏台、准备器具,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也夸下海口,定要在寿诞那日,献上一场前所未见的精彩好戏,让公主大开眼界!”
陆炳算了算时日,皱眉道:“可殿下的寿诞还有半个月啊?这是提前表演了?”
黎玉英道:“是!公主等得心焦,日日催促,那云隐社的红娘子见状,便提议为公主先献上一出‘鹊桥仙’的戏法。”
“昨晚我也在场,那戏法当真精彩非常,那群幻术师也不知怎么变的,竟在堂中化出一道七彩鹊桥,星河璀璨,恍若仙境,大伙儿都看得入神,而不知何时,公主竟走入了鹊桥!”
“当时堂中都慌了神,赶忙将公主拉了回来,可就在戏法结束的时候,公主痴痴地望着空中,喃喃自语着‘本宫也想去鹊桥看看’,说罢便昏昏睡去。”
“府中婢女只当她是饮酒疲乏,便小心搀扶着公主回房安歇,谁知今晨任凭如何呼唤,公主都沉睡不醒!”
“请来了太医院的御医诊断,起初说是曼陀罗花毒,很快又变为了火麻子花,还是我们安南特有!”
陆炳听到这里,提出疑惑:“如此说来,那表演幻术的‘云隐社’,不是嫌疑更大么?”
“‘云隐社’的四个幻术师,已经被关了起来。”
黎玉英道:“但那位御医说,这种毒一般是和以热酒服用,云隐社确实表演了‘鹊桥仙’的戏法,公主也接近了她们,众目睽睽下,却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反倒是酒宴之中,我与公主同席饮酒,若所下之毒确出自安南,我倒是更方便下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炳神色凝重起来。
如今朝堂之上,正在激烈探讨大明接下来对安南分裂的态度,两派朝臣意见不一,争论得越来越激烈。
这种敏感的时刻,任何小事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行为都可能被无限制地放大,黎玉英是芳莲郡主,又是作为外藩的代表人物出现在大明朝堂,幸亏她是女眷,前朝的大臣无法直接找上门去,若是换个王子来,指不定早就堵过去了。
而现在公主出事,恰好给反对者送上机会,谁管你是不是无辜?
甚至故意将你牵连进来的人,最知你无辜!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和十三郎商量一下吧!”
陆炳本来信心满满,但听得过程如此诡异,也有些拿不准了,关照道:“你不要出公主府,他不要入公主府,一墙之隔,就能避免麻烦!洪七,你跟着他们,作一个见证!”
“好!”
黎玉英行礼,毫不拖泥带水地去了。
与此同时,海已经绕着公主府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里的位置既临近皇城,又处勋贵聚居区,符合明代公主府“近而不僭”的选址原则,而三路五进院落的设计也别有讲究。
东路为驸马都尉起居所,中路为公主府正殿,西路设花园后院及仆役房舍。
这些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在外行走时,竖着耳朵聆听府内的动静,大致判断出这个区域的划分。
中路人员往来最是频繁,西路人员进出最是谨慎,而东路则隐约传来叫囔声:“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的妻子!”
‘是驸马谢诏么?有点惨啊……’
海倒也不意外。
后世影视作品里,驸马总是很风光的,娶了金枝玉叶,有了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丈人,还不得横行霸道,但事实上,历朝历代的驸马地位都不高。
明朝的驸马规矩更多,本人不得参政、领兵、科举,近亲族人需终止仕途,已任官者提前退休,子嗣仅能世袭虚职。
就此一项,便注定了但凡有点前程的人,是万万不会在大明当驸马的。
同样的,大明公主也有境遇悲凉的,比如万历的妹妹永宁公主,当时京城一个梁姓富豪之子身患肺痨,通过贿赂冯保,竟被选为驸马,婚礼当日,这富家子就鼻血不止,沾湿礼服,几乎不能完成仪式,而内侍们竟还坚称是挂红吉兆,然后趁机勒索富家子钱财,结果永宁公主婚后不到一月,痨病驸马就死了,永宁公主寡居了十余年后郁郁而终,到死都不识房帷之事。
这属于极端的例子,公主倒也不至于个个如此,但多有不如意的地方。
当然再怎么说,公主驸马所能享受的物质条件,也远远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比拟了,只能说他们没有想象中的予取予求,风光无限,但同情怜悯的话,普通人大可不必。
海如今就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默默聆听着府内的动静,而那位驸马与下人争执一番后,声音愈发悲愤,一路飞奔出来,恰好到了距离不远的角落,喃喃低语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待我们!我们是夫妻啊!”
海透过镂空砖雕,观察着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五官俊逸,只是眉宇间孕育着愁苦之色,就谈不上什么气质了。
既然撞上,海走了过去,开口唤道:“谢都尉?”
“啊!”
驸马谢诏吓得一激灵,这才发现有人站在墙外边:“你是何人?”
海拱手:“国子监生海,见过谢都尉。”
驸马谢诏有些茫然,显然不明白一位国子监生为何在公主府外,这名字隐隐还有些熟悉,但一时间顾不上多想,赶忙道:“府内出了事,你若不想招致无妄之灾,便快些离去吧!”
能对陌生人说出这句劝告,海倒是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微笑道:“我是为了黎郡主而来。”
“安南的芳莲郡主?”
驸马谢诏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酒宴上那位姿容最为出众的女子,突然理解了,嘴中莫名迸出一句话来:“你也想当驸马?”
“不想。”
海平和地道:“安南回归大明,复归交趾,她就不是郡主了,我自然也不会当驸马。”
“哈!”
驸马谢诏气笑了,笑着笑着,又陡然落下泪来:“不当驸马好啊!不当驸马好啊!岂会有常人愿意当这窝囊驸马的,更害苦了自己的妻子啊……”
第108章 帮你立于不败之地
“你可知这座公主府,由工部营缮司建造,归皇室所有,我入住之前,宫中内侍向我讲述规矩,竟说若公主薨逝,且无子嗣,我就须于数月内迁出,府邸收归内官监所有……我住进来后,居然不能与公主共处一室,日常居所在东跨院,仅奉召时可入寝殿,亲属也不允许留宿在府内……”
谢诏显然是憋得太狠了,短短几句话之后,居然就开始倾述。
海听着听着,却觉得不对劲了:“公主府的归属权倒也罢了,公主驸马日常不能居于一室,又是哪条礼制所定?”
谢诏摇了摇头,惨然道:“不知,但就是这般约束的,他们说公主夜间易醒,有夜游之症,与我同寝恐伤及凤体,每每逼我离开,羞辱非常!”
海并不客气:“可是因为公主不喜欢你?”
市井之中传言,这位驸马都尉年纪轻轻就秃了,谢诏此时也以软巾包裹,将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是否因为这点,夫妻之间有了裂痕,才会同府分居?
“不是!当然不是!公主是我妻子,夫妻之间岂无亲近?”
谢诏激动起来:“公主几度想与我亲近,都被那些可恨的内侍女官所阻!”
海道:“既如此,为何不去宫中控诉?”
谢诏咬着牙:“这些下人出自哪里?去宫中有用么?皇亲家事,又向来是为百官所忌讳!”
这话倒也没错。
自从唐朝外戚祸乱后,从宋朝开始,前朝的官员就会盯着后宫的事情立规矩,但凡有人僭越礼制,马上会有成片的奏疏弹劾。
而具体到当朝,这种事情就连大礼议官员,也不会偏帮天子。
张璁、桂萼、霍韬这群人,都是标准的儒家士大夫思想,他们赞同朱厚认亲父亲母,是因为继位情况特殊,不应参照前朝旧例,而是以孝道人伦为先。
但他们不会无底线地附和朱厚,一旦皇亲国戚、宗室贵胄出了违制的事情,也会上书弹劾,贯彻心中的儒家礼法。
这也是不少公主府的下人敢作威作福的原因,按理来说,直接告状,那些下人还不得被盛怒的天子和太后处决?但现实中往往是,宫中的天子和太后消息闭塞,被加以蒙蔽,而外朝的官员有所耳闻,却认为公主驸马安分守己比什么都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海道:“真如谢都尉所言,公主席间不省人事,是否也与你们如今的困境有关?”
谢诏闻言愣了愣,突然警惕起来:“你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海道:“黎郡主受了牵扯,我正是为此而来。”
“阁下倒是颇具勇气,可惜此事不是你一个国子监生能够参与的……等一等!”
谢诏猛地一怔,声调陡然上扬:“可是不畏勋贵淫威,揭露武定侯丑事的海神探当面?”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郭勋的丑闻传得到处倒是,连带着国子监扬威的带头者也成名了,誉满京师或许夸张,但许多人十分好奇,能够让郭勋吃这样的大亏,却还能安然在国子监进学的,到底是何等人物?
谢诏万万没想到,此时在墙外与自己闲聊的竟然就是这位,顿时激动起来:“海神探,你一定要救救公主啊!她此番昏迷,定是被府中下人所害!”
海语气沉稳,带着抚慰:“我此来自然希望公主殿下无碍,一切平安无事,你认为府中下人加害公主,可有根据?”
谢诏咬着牙:“殿下早就想要与我住在一起,不再受府上下人约束,才寻来了那个幻戏班子,希望在寿诞之日惊动宫中,向太后与陛下表述委屈,谁知竟出了这等事,不是那群恶仆,又是何人?”
海道:“阁下之意,是公主殿下和你原本约定,在寿诞中做出布置,结果横生枝节,导致了她如今的昏迷不醒?”
“是!”
谢诏的声音里已然带着啜泣:“府内恶仆处处苛责,令我夫妇有苦难言,他们最是惧怕此事揭露,才敢于加害公主!”
海并没有评价这个动机是否站得住脚,而是根据这个动机追溯源头:“府中下人如此苛责,所图为何?”
谢诏愣了愣:“他们就是刁难啊!”
海直接问道:“勒索你钱财了?”
“没有……”
“假借公主府的名义,在外作威作福?”
“并无……”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诏沉默下去,缓缓地道:“海神探,有些事情,我难以直言,但请相信我,这群恶仆当真是可恨至极!”
“哦?”
海目光闪动,刚准备换个切入的方式,却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队护卫,朝着这里看来:“驸马在那边!”
谢诏转头一看,脸上变色:“不好!我得走了!这些人是锦衣卫,海神探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
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告辞!”
眼见对方身形一转,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墙角,谢诏松了口气,掉头迎上府中护卫,沉着脸呵斥:“大呼小叫作甚!”
护卫也不怂,探头探脑:“谢都尉,你刚刚在与人说话?”
“自言自语罢了……走!回东院!”
“呵!谢都尉想通就好~”
身后传来交谈声,海驻足听了片刻,举步离开。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驸马谢诏所言,但经过方才的交流,对于公主府的情况倒是清晰了不少。
围着府邸绕了半圈,来到花园。
公主府的后院修得颇为雅致,一路上被海棠花笼罩,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薄雪。
只是此刻仆役们都躲在各自的屋舍,不敢出来,公主身边的人更是聚集在正殿,此处就显得空空荡荡的。
于是乎,翘首以盼的黎玉英就显得极为醒目,见到海出现在墙外,更是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你来了!”
“来了!”
两人自从入京后,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了,此时再见当然激动,但也知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相视着灿烂一笑后,海马上开始求证:“据你入府后的见闻,驸马公主间的夫妻关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