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动士林的探花郎,一位弱冠之龄的翰林院编修,都是年轻一代里面一等一的人物,这样的大才子以前他都结交不到,现在随随便便出现在面前,谈笑风生。
现在人脉圈子的扩展,不比跟在桂载身后当一个小跟班强上百倍?
如此机遇,一定要牢牢把握住。
而里面的助教讲完课,海、海瑞和林大钦也走了出来,双方见礼,言谈甚欢。
既然对方特意来国子监了,自是入会,海毫不矫情,语气也很轻松:“我们‘一心会’不谈其他,就是探讨西游,两位也可以将其视作‘书友会’。”
徐阶和赵时春或许一腔热血,但终究已是官场中人,岂会不知其中的尺度,展颜笑道:“书友会好,书友之言,很是贴切啊!”
这般说着,一路回到斋舍,严世蕃取出刚刚申请完毕的文书,众人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一心会依托于国子监建立,文书也是国子监发布的,还真有着一定的律法效应,一般国子监还不愿意背书。
但自从桂载与赵晨一案后,且不说国子监生视他们为英雄,一众博士、助教、学正都对他们印象很好,就连祭酒许诰每次见到都是抚须微笑。
扬我威仪,士气大涨啊!
也就是国子监根本不需要考虑招生问题,若是民间的哪个书院能有这等事迹,不知多少学子要上门来投呢!
当然,对于几人建立的学社,国子监也没怎么在意。
各座学府里面的学社和民间的会社,时时刻刻都在诞生,且不说“一心会”规模很小,就看这最早一批成员,海、海瑞、林大钦、严世蕃、徐阶、赵时春,也就是四名监生,两位翰林罢了,看似不错,但在京师这个地方,实则是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的。
而六个人除了海和严世蕃心中颇为期许,其他四人基本只是停留在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层次,就连徐阶都只是一个尝试。
待得简单的入会手续结束,海眼珠转了转,却觉得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收人,至少也要走一个形式,让入会的成员有着仪式感:“我想请一位画工来为我们作一幅画,诸位能否接受?”
赵时春笑道:“可是效仿九老故事?”
唐武宗时,诗人白居易晚年在故里香与八位耆老燕集,有仰慕者绘成《九老图》,成为千古美谈,后人多有效仿。
徐阶有些赧然:“我们不过区区后进,资历尚浅,实在不敢当此殊荣。”
严世蕃则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诸位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者绘像之风近来颇为盛行,我等今日留作,来日再见,亦是一番佳话!”
到了明朝,画像风尚确实在文人圈子流行起来,比如后世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甲申十同年图》,就绘制了弘治年间十位朝廷重臣的群像,又比如晚明画家曾鲸以“墨骨法”闻名,为王世贞、董其昌等名士绘制肖像,别说文人圈层,就连武将和商贾也可以定制画像,附庸风雅。
“好吧!”
众人纷纷颔首,又都有些跃跃欲试。
别说海瑞和林大钦,就算是徐阶和赵时春,都没有留下过画像,一时间还都有些好奇。
“我去棋盘街寻一位画师来!”
严世蕃自告奋勇,不多时还真的请来一位画师。
根据他的介绍,如今北京城内大概有百多名画师,其中宫廷画师有三十人不到,民间画师有六十人左右,最后剩下的就是宗教和礼制画师,服务于特定场景。
而严世蕃此次请来的画师,原先服务于宫廷,后来不知因何原因出了宫,在民间作画,技艺绝对是一等一的精湛。
画师听了海的大致要求,在庭院中选了一块地方,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
海坐于正中。
左侧是海瑞,右手扶椅,端肩正坐;
再左侧是林大钦,右手持一书册,含笑而坐;
右侧坐着严世蕃,双手扶膝,笑容满面;
再右侧是徐阶,袖手端肩,正襟危坐。
最右侧是赵时春,右手持书卷,稍偏左正坐。
画师提笔。
……
嘉靖九年九月二十八,一心会建立,特请画工绘制群像,以作入会纪念。
第104章 我看到了太阳
金秋十月,国子监内一片宁静祥和。
秋风轻拂,卷起几片树叶,飘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
学子们匆匆来去,却顾不得欣赏景色,反倒是探讨一起朝堂大事。
对外藩安南的处置。
宋朝太学作为最高学府,学生被赋予一定的政治话语权,那个时候的儒学更强调“士以天下为己任”,太学生将议政视为对修齐治平理念的实践,逐渐形成了“论列时政”的风气。
而到了明朝,朱元璋严格规定了国子监的诸多规定,洪武十五年有“学校禁例十二条”,其中就有“军国政事,毋出位妄言”,由此国子监学子的言论自由就被大大禁锢,但又不是禁锢得那么厉害。
准确的说,还是看朝廷的风向,如果谈论的大事符合君臣的要求,那就是仗义执言;如果违背君臣的所想,对不住,太祖语录就要搬出来了,把国子监生抓入诏狱里严刑拷打的例子都有。
而今的议论,就在朝堂允许的范围内。
嘉靖在礼制上说一不二,谁敢反对谁就倒霉,并非完全出于孝心,主要关系到他继位的合法性。
在这方面质疑,其实是在撼动他的天子之位,当然辣手无情。
历史上徐阶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上疏触怒嘉靖被贬走的,他真要那么做了,依旧没人能救得了。
但现在的朝堂,已经从礼制之争,变为了是否对安南用兵。
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张视而不见。
甚至就连大礼议新贵都不是一条心,首辅张璁主战出兵,顺天府尹霍韬赞同,次辅桂萼不同意出兵,吏部尚书方献夫附和。
在这种事情上,嘉靖反倒颇为宽容,任由两派争执,各抒己见,并不施以责罚。
当然这位天子也没有发表意见。
而在一心会中,大伙儿也分为了两派。
徐阶和林大钦是反战一派,认为国朝目前的局势,不足以对安南用兵;
海瑞和赵时春是主战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是千载难逢之际,足以事半功倍,一旦错过,恐怕再无收回交趾的机会了。
严世蕃是骑墙派,等着哪一派占据上风,就跟着哪一派混。
海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
此时他抱着一摞书,回到斋舍,将夹着的两封信件取出,打了开来。
入京师后,除了自己的进学生活外,他还最为关心两个人的情况。
一位是芳莲郡主黎玉英,另一位是前广东按察使周宣。
此时的两封信件,分别就是两人寄来。
在国子监扬威不久,武定侯多了个便宜儿子的事情,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黎玉英就托人送了一封信件,给海报了自己的平安。
而今这是第二封信件。
海展开看了一遍,顿时眉头一扬。
黎玉英此番来信,主要是讲述自己入宫见到了太后,尤其着重描述了慈仁太后蒋氏,言辞里满是倾慕。
蒋氏是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之女,兴王朱的妻子,今年五十四岁,生有两子三女,长子出生后不久即夭折,次子就是朱厚。
这位蒋氏很厉害,前半生主持王府事宜,兴王病逝之后,蒋氏扶持幼子朱厚,把兴王府上下管理得井然有序。
等到正德驾崩,朝廷选了朱厚入继大统,蒋氏的地位愈发关键起来。
朱厚入京后第三天,就派遣官员迎生母进京奉养,其实就是把亲妈接过来支持自己,而蒋氏都已经抵达京师郊外,一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被接入宫中,儿子还被迫称她为叔母时,立刻留下一句“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拒绝进入京城,并要求即刻返回王府,朱厚听说后,流泪大哭,表示愿意避天子位,和他的母亲一道返回安陆。
但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拥立新帝,孝道又是历朝历代统治的根基,怎么可能用这种原因把皇帝废掉?
几番拉扯之后,张太后不得不下达懿旨,遵兴献王和兴王妃蒋氏为兴献帝、兴国后,朝廷还接受了朱厚为迎接他的母亲,从大明门进入的最高礼仪。
经此一来,蒋氏才同意进入京城。
而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蒋太后和张太后又开始就尊号展开较量。
后世人看来,古代的皇帝和百官为了尊号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闹得你死我活,是不是吃饱了撑着?
但事实上,这争的不是尊号,争的是统治的名分和籍此衍生出的权力。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便决定了政治地位的高低。
于是乎,前朝朱厚压制群臣,后朝蒋太后收拾张太后,母子俩人配合默契。
这就是嘉靖初年的对决。
嘉靖固然是政治天才,但他的成功掌权,与他的母亲也是分不开的,不然张太后以嫡母的名义压在他的头上,处处掣肘,那就太难受了,有了蒋太后入朝,他不仅有了精神上的支柱,还有了政治上的谋僚和关键的助力。
如今嘉靖经过大礼议事件,彻底坐稳了皇位,蒋太后在后宫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来京师的途中,陆炳其实就有所暗示,海跟黎玉英最后的一晚,也提示她,要发挥出女眷的优势来。
如果从安南黎氏的角度,当然恨不得死去的是郡主黎玉英,活下来的是王子黎维宁,毕竟后者有大义名分。
但郡主也有郡主的好处,可以入后宫见到太后,走命妇路线。
“太后懿德昭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昔以坤仪辅弼兴邸,教子以圣贤之道,育陛下为尧舜之君,今以母仪垂范六宫,仁泽惠及四海,柔嘉化被万邦……”
“妾虽居远藩,亦闻太后崇俭恤民,克勤克慎,诚乃九重之懿范,千秋之慈徽,今亲睹慈颜,不胜惶恐涕零……”
“惟愿太后凤体康宁,与天同寿,福祚绵延,光耀华夷……”
总结一下,就是黎玉英在后宫里看到了太阳。
这马屁拍得太到位了。
谨慎的态度更值得称赞。
重要人员的信件,可能遭到检查,不得不防。
而黎玉英这样子夸赞,说不定还盼着锦衣卫查看,然后禀告给嘉靖。
海笑笑,将这封信珍而重之地收好,然后看向下一封。
这封来自于周宣。
这位隐雾村案件里明明罪名不是第一,甚至排不到前列,结果事后清算时,周宣是唯一被直接罢官,槛送入京的广东高层。
由此海忿忿不平,那时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既然同行,便尽可能地照顾一二,省得这位老者直接病倒在路上,到了京师后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在船上,周宣和他说了一些隐秘,甚至直接透露出,到了京师的刑部,他并不需要分辨什么,刑部也不会真正定其重罪。
那时海半信半疑,但从如今看来,这位“铁面判官”或许真的没有说谎。
相比起黎玉英的洋洋洒洒,周宣信中所言很简单,就是他已经出狱,如今住在京师的一处院落里,让海不要担心,也不要贸然打探他的消息。
对此海选择接受。
有些人之所以会好心办坏事,究其根本,还是只在乎自己的道德体现,而不是真的在意他人。
海则是真的希望周宣有个符合他一辈子兢兢业业的结局,为那些狗官担下罪责,实在太不值得。
而今见得对方真的平稳落地,他也暗暗点头,又不禁感叹:“这官场的水,真深啊!”
“十三郎在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