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坐在矮墩上,低垂着头,看似已经熟睡了,当黄锦轻轻上前,将一身厚衣给他披上时,又缓缓开口:“多谢内官。”
黄锦都惊了惊,旋即意识到,这位只是在闭目养神,不禁暗暗佩服。
换成旁人,独子被掳,自个儿又是年过半百的岁数,能不倒下就已是相当坚强了,没想到严嵩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当然,严嵩原本是想要回家等待的,是陛下强行让其留下,留在了内阁值房。
明朝的内阁值房,在永乐至宣德初,是御前的临时场所,没有固定地点,自宣德七年开始,才安置于紫禁城的文渊阁内,这个习惯一直到历史上的嘉靖朝中后期改变,因为皇帝搬到西苑去了,内阁阁老们也迁至西苑无逸殿办公。
现在仍然是文渊阁,而随着天色将明,宫门开启,一众朝臣入内上衙。
于是乎,张璁准时出现在房外。
内阁原有四位阁老,张璁、桂萼、翟銮、李时,六月桂萼以身体病重为由,告老还乡,如今还剩下三位。
看似还有三人在位,但无论是翟銮还是李时,在权柄上都远远逊色“颐指百僚,无敢于抗者,言自以受帝知,独不为下”的张璁。
这位内阁首辅每每也是第一个抵达值房的,今日也不例外,张璁踏着薄霜迈进阁内,晨光在其身上勾勒出一道剪影
身形瘦削似青松,面庞棱角分明,两鬓斑白如染秋霜,一双眼睛极为慑人,此时第一时间逼视着起身的严嵩。
两人对望,竟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张璁身上绯色盘领袍洗得发白,补子里的孔雀纹磨平了半边翎毛,腰间素银带不见丝毫纹饰,只悬一方腰牌,宫中内官有时候窃窃私语,首辅这身行头,还不如六科廊的给事中鲜亮。
而严嵩同样如此,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朴素衣衫,低调而内敛的袍服,不如低品京官鲜亮。
张璁今年五十六,严嵩今年五十。
张璁在科举上也是个传奇,弘治十一年中举,历经八次会试,于正德十六年,取得进士资格,考了整整二十四年,到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成功,单就这份毅力就令人惊叹,结果恰好遇到了藩王朱厚入京继位,在杨廷和集团与后朝张太后联手,把持朝纲之际,以一篇《大礼或问》,支持当时孤立无援的新君认亲生父母,震惊天下。
于是青云直上。
严嵩在科举中比起张璁要强得太多,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但由于正德朝的政治环境,他不愿意逢迎太监,便于家乡隐居苦读,拿得出手的官场资历,其实也差不多是从嘉靖朝开始。
‘严嵩!严惟中!果是大敌!’
张璁原本很敌视夏言,可此时此刻,他愈发觉得严嵩才是大敌。
同样的清廉正直,同样的刚正不阿,同样的敢对百官动刀。
关键是严嵩还没有逢迎君上的骂名,在士林中的声誉比起自己好得太多。
无论是哪个领域,当你看到一个和自己十足相似的存在时,就要升起警惕了,彼可取而代之。
当对方在某一项上超出自己,那就是绝对无法和平共处的大敌!
如今大敌严嵩率先开口:“张阁老可听说民间有一句话,叫‘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张璁眉头微皱,沉声道:“老夫只知‘天鉴在兹’。”
严嵩淡然道:“《尚书太甲》中有言,‘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汉《白虎通义》为‘天鉴在兹,不可不敬’,确为天命之观!《琵琶记》里说得好,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改日老夫请张阁老去听戏如何?”
张璁轻哼一声:“老夫公务繁忙,恐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严侍郎自便吧!”
两人云里雾里的这些交谈,其实都紧扣一点,人在做天在看。
毫无疑问,严嵩是冲着此次科举舞弊案来的,顺天府衙礼房书吏倪杰收买贡院小厮,供词已经给到了手里,可谓证据确凿,至于是不是大礼议新贵指使的,他反正已经发难了。
以古人对于天命的敬畏,三言两语间,可谓是撕破脸皮,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你这老东西干出这等龌蹉事,会遭报应的!”
张璁身为首辅,自然也有情报来源,鹿鸣宴中严世蕃被绑架以及他的举人功名遭到质疑,都已经传入耳中,同时也明白,严嵩是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了。
绑架先不必说,科举舞弊的话,张璁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安排,但也无法保证,大礼议新贵群体没有做这种事,甚至内心深处,他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听之任之。
权力斗争往往如此,哪能有那么干净?
但严嵩这种作为,也让他眼中生出凛凛寒光。
尚未入阁,就敢如此与之对抗,一旦入阁,那还不是事事掣肘?
政事已然艰难,绝不容许这等制衡!
“严侍郎,陛下相招!”
眼见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交锋即将进一步升级,黄锦匆匆入内:“好事!大好事!令郎救出来了!”
严嵩动容,却没有匆匆离开,而是立刻伏倒在地,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首:“陛下如天之恩啊!”
张璁:“……”
不好!
威胁感更强了!
而严嵩在内阁值房都如此,到了乾清宫中,更是噗通一声拜倒在地:“陛下!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朱厚亲自走过来,又将之搀扶起来,满面笑容地道:“惟中啊,令郎救出来了,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回去让他好好备考,此子才德兼优,来日必为朝中栋梁啊!”
严嵩激动得老泪纵横:“全仰赖……全仰赖陛下如天之恩!”
“诶!”
朱厚摆了摆手:“你不要谢朕,是海明威和陆文孚亲自闯入那贼窝,将令郎救出的!”
严嵩泣声着,话说得断断续续,感情却愈发饱满充沛:“若无陛下……命锦衣卫……连夜出动……犬子岂能安然……陛下的恩情……我们父子一生都还不完!”
朱厚很满意。
他之所以点出海和陆炳入内搭救,不是真的要让严嵩只认那两位的好,而是因为这件事自己不说,事后严世蕃也会告知,现在说了,反倒要让对方知晓,到底谁才是此次营救事件里面的头功。
果然严嵩的态度很端正。
而刚才内阁值房里面的冲突,已经提前传入他的耳中,看来哪怕中途经历了些许波折,结果还是好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禄。
既指其子,也指其父。
“去吧!去吧!朕就不耽搁你们父子团圆了!”
朱厚又体贴地安抚了一番,让严嵩今日休沐,回去与儿子团聚。
当严嵩离开紫禁城,坐在陈旧的马车里面时,心中真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频频掀开帘布,朝外张望。
于是乎,远远的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家门口。
“停车!快停车!”
“爹!!”
严世蕃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除了手腕脚踝绳索的痕迹一时间难以消退外,竟好似根本未遭逢大难一般,此时冲了过来,眼眶大红地看着难掩倦色的老父亲:“爹,孩儿让你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严嵩摸了摸他的头,露出笑容:“咱爷俩进去吧!”
看到确实安然无恙的儿子,彻夜未眠的严嵩是真的感到累了,步履已经有些蹒跚,严世蕃赶忙扶着他,两人回到了府中正堂,坐了下来。
严嵩第一句话是:“看过你娘了?”
严世蕃歉然道:“娘亲刚刚睡下,你们都为孩儿担心了……”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论起来,是冲着你爹我来的,高处不胜寒呐!”
严嵩叹了口气,眉宇间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他的儿子被绑,险些有个三长两短,若是此时退缩,岂不是让贼人得逞,白白遭此大难?
所以更要进步。
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重臣!权臣!
当然有些该查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不然他现在的威严就将荡然无存,成为人人可以捏的软柿子。
所以严嵩顾不上休息,直接道:“你将被绑后的事情仔细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是!”
严世蕃开始讲述。
听了万通船行、漕运一霸、少东家梁经纶的种种作为后,严嵩神情平静,目露思索。
听到花魁云韶和婢女初柔的义助,严嵩同样不动声色,古井无波。
直到承诺收留两女的事情道出,严嵩眉头猛地一皱,看向儿子。
严世蕃目光躲闪,避开视线。
他也知道,别说父亲是堂堂吏部左侍郎,便是自己这位新科举子,也万万没有把教坊司出身的女子领回家的道理。
但恰恰是生死之间,才能见得真情。
世上除了父母至亲外,又有几位能以真情对待自己的人,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错过!
现在就差最后的阻挠了,说服爹娘,收留两个可怜的女子!
第183章 你这是报恩?分明是馋人家身子!
“梁经纶留下活口了么?”
严家正堂,短暂的沉默后,严嵩并没有就此事发表直接的看法,而是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绑架案本身。
“留的活口!”
严世蕃有些失望,但也松了口气,至少父亲没有直接拒绝,赶忙道:“陆炳亲自拿的人,这家伙疯疯癫癫的,都已经被抓了,还囔囔着要弄死我!哼,我看他怎么死!”
之前被护院家丁羞辱时,严世蕃就暗暗发誓,要这群人不得好死,没想到海和陆炳领着锦衣卫杀进来时,基本就实现了这个愿望。
唯独还剩下首恶梁经纶。
嗯,或许不是首恶。
严世蕃磨了磨牙:“爹,那些污蔑孩儿科举舞弊的贼子找到了么?他们定是梁经纶的背后指使,若非先污名声,岂敢在鹿鸣宴中对孩儿动手?”
严世蕃知道,梁经纶疯狂的举动并不见得是那些人指使的,可对那些污蔑自己功名的人,同样是刻骨的仇恨。
他考上举人容易么?最后一名怎么了?
尤记得考场时的失常,放榜前的焦虑,看榜时的幻灭,那种心情大起大落的感受,严世蕃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考不上会无比失落,结果考上了却又传是舞弊得来,这简直要把人逼疯!
“幕后指使么……”
严嵩看了看儿子,不答反问:“为父如今的地位,威胁到了谁,你难道想不明白?”
“张璁!霍韬!大礼议新贵!”
严世蕃勃然变色:“真的是他们?我们父子这些年间何时对他们失敬过?桂德舆的清白还是我讨回来的,这群人也太狼心狗肺了吧?”
再怎么说,他也给桂载当过三年跟班,去年桂载出事时,他也挺身而出,最后帮对方化解危机,再加上严嵩这些年对张璁桂萼的各种礼遇,父子俩舔了大礼议新贵那么久,对方未曾在仕途上给过任何助力也就罢了,最后还使用如此恶毒手段?
严嵩淡淡地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有些人终究会受报应的!”
严世蕃却没有这般淡然,恶狠狠地握紧拳头:“爹,不能只等老天给他们一个报应,你一定要入内阁当首辅,把权势从大礼议新贵那边夺过来!”
“那你呢?”
严嵩顺着话头道:“庆儿,你可知陛下让你好好备考,此番若榜上有名,来日必为朝中栋梁?你可知此番只有高中进士,才能彻底洗去乡试舞弊的污名,让旁人哑口无言?”
“是!孩儿知道!”
严世蕃精神一振,起身立誓:“孩儿定不辜负陛下与父亲厚望,高中金榜,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