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低声笑道:“明威可知,顺天府乡试的考官已然定下?”
海奇道:“这么快就定了?”
严世蕃矜持地道:“自是还未公布,但家严得到了消息,我也是第一个与你分享!”
这话不夸张。
就在半个月前,桂萼辞去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实在是病情越来越重了,到了天麻散都压制不住的地步,太医院诊断后,如实地禀告了嘉靖,嘉靖有感于这位老臣的鞠躬尽瘁,赐银百两、丝二表里、钞三千贯,准许其告老还乡。
所以此时桂载不在国子监,陪着其老父亲一起离京,去往家乡广州府了。
历史上就在六月二十七日,桂萼去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在或许能迟些,熬到下半年,或许还是差不多的时日,在返乡途中就会病逝。
但无论如何,一位忠诚体国,有经世之才,但性情狠辣,又好排异己的阁老,仕途已然落下帷幕。
而桂萼的病退,也代表着盛极一时的大礼议新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了。
这回倒真不是嘉靖不信任,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再加上执政时期各方面的压力,使得这群高官更易衰老。
桂萼第一个撑不住,方献夫是第二个,张璁再急流勇退,便是再无领头之人,霍韬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差了许多,担当不起一个派系的领袖。
如今已有了这个趋势,于是乎,百官的目光转向了异军突起的……
严嵩!
是的,这位的崛起当真是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本以为继张璁之后,会是夏言得到信重,毕竟以礼仪入手,天地分祭得圣恩的路数实在太熟悉,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直低调却又稳步升迁的严侍郎。
因为严嵩于此前二张一案挺身而出,亲手处置了以大理寺少卿汤沐、刑部右侍郎姚景阳、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润为首的四十三名官员。
其中大理寺少卿汤沐之子汤达因勾搭赵宝妻郝氏,并与之谋害赵宝,嫁祸江大,与郝氏一并凌迟处死,汤沐包庇其子,罪无可赦,同样问斩,其余家人流放戍边。
而后谪戍边疆,终生不赦的有六名官员,包括姚景阳、张润在内;
谪戍边境卫所有九名官员;
削职为民的十一名官员;
革职赋闲的十七名官员。
如此惩治一出,朝野上下,尽皆称颂。
比起左顺门哭谏和李福达一案,这次至少未见多少鲜血,已是开恩。
关键在于,四十多名六部官员的落马,还未造成中枢的动荡。
因为陛下宽赦,将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三十多名之前获罪的官员重新召回,填补空缺。
一时间严嵩威望如日中天。
所以桂萼一离任,原本该是由吏部尚书方献夫入阁,与张璁一起搭班子,但现在朝野上下竟有了让严嵩入阁的呼声。
这点从国子监里面,不少学子有事没事就在严世蕃面前晃悠,都能体现出来。
严世蕃也是从那个时候,不太在意王慎中等才子的讲学的。
前两榜的进士了不起么?
只要摸清楚了考官的脉络,再加上他聪慧的头脑,科举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他这种直达考官的权贵面前,所谓士林大才子,就像个新兵蛋子!
海对于这种心态不置可否,倒在研究考官方面,是赞同严世蕃的。
在他眼中,科举本就是一场考试,又是极为主观化的,毋须神话,摸清楚主考官的喜好与立场自然重要,只要不是直接作弊就行。
海点了点头:“主考官既已定下,确实需要了解一下其性情喜好,以免行文间不慎触犯忌讳。”
“正该如此!”
严世蕃大喜:“今科春闱,必是我们一心会大放光彩之际,待得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之日,共谱杏林佳话,流芳后世!”
第167章 顺天府乡试
嘉靖十年。
八月初七。
贡院外人头攒动。
按照惯例,顺天府乡试前一日,考生需认领号舍,熟悉场地。
上千学子聚集于此,场面蔚为壮观。
有白发苍苍的老秀才,有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有衣着华贵的官宦子弟带着书童仆从,还有以海为首,海瑞、林大钦、严世蕃,今科应试的一心会成员。
海几人面色如常,轻声谈论着,唯独严世蕃的神情有些恍惚。
贡院门前广场上已经排起了长队,官吏们手持名册,核对考生身份。
“国子监生员海。”
一位书吏稍加核对,顿时露出讨好的笑容:“海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二十三号,祝高中!”
“多谢。”
海领了号签,继续等待。
书吏对待每位一心会成员都是恭恭敬敬,如今这个会社的威名,京师官场早已是人尽皆知,趁着大好时机笑容满面地送上祝福。
这个时候谁都愿意听几句吉祥话,海瑞几人也都颔首致意。
“严小相公,西文场玄字七十九号,祝高中!”
“哼!”
唯独到了严世蕃面前,就见他臭着张脸,闷闷不乐的模样。
书吏不知这位怎么了,也不敢招惹,赶忙去往下一个。
忙忙碌碌,众学子总算核对好了考场位置,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几顶官轿缓缓而来,最前面的轿子帘幕掀起,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容。
“大京兆来了!”
“不,今日该称提调官!”
顺天府乡试,除了正、副主考官外,还有提调官、同考官、监试、监临,再有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吏,各司其职,负责整场考试中的每个环节,以保障考试流程严密,环环相扣。
其中提调官按照明制,顺天、应天二府乡试用府尹,各省乡试以布政司官充任,掌理试场帘外一切事务,封闭内外门户,凡送卷、供应物料、弥封、誊录等事,皆跟随点检查封。
所以这一场乡试的提调官,正是任期将满的顺天府尹霍韬。
这位相比起去年,也苍老了不少,依旧是面容肃穆,目光如炬,朗声训诫了几句考场纪律,便命人打开贡院大门,让学子们分批进入认领号舍。
海一行走进龙门,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每隔十步就有兵丁肃立。
穿过甬道,东西两座文场对称而立,每座文场又分为若干区,号舍如蜂巢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玄字号在西文场北端。“
书吏指引着方向,海瑞和林大钦在东文场,朝着那边而去,海则和严世蕃朝着西文场走去。
他们不算是第一批,沿途号舍已经有不少学子在熟悉环境,有的在清扫号舍的灰尘,有的正在与邻号考生攀谈,有的在这个时候嘴里依旧喃喃低语,默诵着经文。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的气氛。
海和严世蕃分别找到了地方,发现号舍还算干净整洁,桌椅也都完好无损,不至于中途摇晃,影响了答卷。
顺天府毕竟是京畿重地,贡院作为全国最拔尖的考场,环境不是地方可比的,如此也就放心了,结伴朝外走去。
一路上,发现严世蕃阴沉着脸,海宽慰道:“东楼,科举应试首重文华,然心志尤为根本,切忌患得患失,神思不属啊!”
“我不是不知这个道理……”
严世蕃苦笑:“但谁能想到,这主考官还能临时更换的?”
他本来都打听清楚了,嘉靖七年,也就是上一届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当时的春坊右庶子韩邦奇。
韩邦奇是正德三年进士,撰有《洪范图解》《禹贡详略》等书,是明朝研究《尚书》颇具影响的学者,其当科的具体试题,就出自《尚书》。
而今科顺天府乡试主考官,为礼部郎中张璧,擅《周易》,那么自不必说,试题里《周易》的篇幅肯定大幅度增加。
严世蕃甚至连张璧的文集都弄到了手,不仅在国子监内苦心钻研,回到家还请教严嵩,严嵩百忙之间,也为儿子补习,希望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然而万万没想到,张璧的老母亲去世,他回乡奔丧,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换成了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
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后,人都傻了。
我研究了那么长时间考官的文集,你告诉我临时换人了?
看着他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海暗暗摇头。
揣摩考官的喜好,避讳考官的厌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把通过的希望全部押在考官身上,未免有些太孤注一掷。
别的不说,主考官也不是唯一的阅卷者。
弥封誊录后,先是交由房官处进行初评,房官将自己认为好的试卷,蓝笔加批推荐给副主考官,这个过程一般被称为“出房”,然后副考官书“取”字,正考官书“中”字,才是正式录取。
大致流程是过三道手,当然一般不是名列前茅的文章,需要主考官排次序,那些普通合格的,也可能直接由房官和副考官定下。
严世蕃当然清楚这点,可他从不小觑自己的才华,只要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然是名列前茅的,再戳中考官的喜好,那榜单上的最前列绝对有其一席之地。
甚至此时他长长一叹,颇为遗憾地道:“本想为我一心会摘得解元之名,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你也真敢想!’
海心头失笑,嘴上应道:“那确实挺可惜的,不过东楼也不要气馁,明日好好发挥便是!”
回到国子监斋舍,大伙儿也不看书了,临时抱佛脚也不必在这个时候,倒是晚上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然而夜间,有一张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愣是没有睡着,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爬了起来。
洗漱完毕,海领队,再朝贡院而去。
这次不单单是他们抵达,徐阶、赵时春、俞大猷、王慎中、陈束、熊过等齐齐于寅时赶至。
秋露凝在眉睫,也要体现出一心的团结。
赵文华更是站在最前列,深深一躬,满脸期待:“鹏程万里今朝始,桂子香时必占魁!愿诸位笔落风云动,榜开日月辉!”
众人于贡院外还礼,然后提着考篮,一路经过层层盘查,抵达自己的号舍。
“肃静!“
等待了足足两刻钟,所有学子全部入座,铜锣骤响,题纸随沙沙声传来,海接过,开始默默审题。
“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这一句出自《禹贡》;
“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出自《说命下》;
“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出自《洪范》;
“王其之用,祈天永命……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年,式勿替有殷年”,出自《召诰》。
‘依旧是《尚书》为主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