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低声提醒道:“陛下近来颇为信重严侍郎,当心些身边的人,那个赵文华,也可以留下!”
海知道他防备的是谁,点了点头:“文孚的好意,我明白的。”
这位确是挚友,换成旁人,是绝对不会开口直言的,能暗示就很不错了,陆炳就直接说提防严嵩父子,避免一心会的大权,被严世蕃夺了去。
眼见海收到,陆炳也安心了,在他看来,这位名利之心并不强烈,但能力和人品世所罕见,理应上位,拍了拍他的胳膊:“六部的名册我放下了!好好看!好好选啊!”
海送走了陆炳,转回屋内,还真的拿起了名册。
六部官员的名单,稍加打听,都能弄到,但以名册的形式送过来,意义确实重大。
可见嘉靖此次多么喜悦。
但海知道,嘉靖不是正德。
正德那个脾气,把名册送过来,那就是真的任君挑选,事后还会觉得很有趣。
嘉靖此时的作为,倒也不见得就是虚情假意,可自己若是越过那条线,对方翻脸不认人起来,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先收五到十人吧,让一心会的成员扩招至二十人左右,稳住基本盘,再图发展。’
海开始选了。
第一个圈出来的,是一个为母丁忧,如今暂不在朝堂的兵部主事,唐顺之。
第二个圈出来的,是十八岁的进士,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礼部祠祭司,王慎中。
第三个圈出来的,是已经得罪了大礼议新贵的嘉靖八年进士,陈束。
第四个圈出来的,是原为翰林院庶吉士,同样因不礼张桂,流选为兵部武选司主事的,熊过。
海再想圈,突然又忍不住笑了笑,怎么把嘉靖朝八大才子选出来了?
但既然嘉靖让他挑人嘛,那也别客气了,对不对?
实际上,这些经学的才子,不见得在仕途上有绝顶的成就。
因为性情高傲,不愿同流合污,向上官卑躬屈膝,很容易得罪当权者。
比如赵时春,怼了权臣怼皇帝,结果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罢官停职状态。
另外几位大才子,除了唐顺之外,其他人也不见得多好过,瞧瞧他们普遍得罪大礼议新贵就能看出。
但这点对于一心会来说,不是缺陷,况且海的要求也很高。
才华品性自不必说,还有政局的考量。
第一条依旧是先前提过的,跟当权的张璁桂萼,关系不能近。
第二条则是新加的,跟即将当权的严嵩关系不能太近。
是的,哪怕陆炳不提醒,海通过种种事件,也能看出,严嵩即将上位了。
得入内阁!
到时候一位比历史上早了十几年的严阁老,就将诞生!
他取代的是夏言的位置,但又不是夏言的替代品。
因为夏言的存在,完全是为了制衡张璁,不让对方专权,而严嵩此前的所作所为,或许还让嘉靖寄予了新的希望,比如延续新政的推行。
事实上,相较于历史的桂萼,今年元月就已经病退罢职,如今已近四月,桂萼还在内阁次辅的位置上撑着。
但这个改变,算不上多大。
桂萼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病退,都不能改变新政的结局。
该失败,还是会失败。
因为这是大明朝到了中期,各个阶层出现的系统性问题。
有一位励精图治的皇帝,一群愿意改革的臣子,只是最基础的条件,达成条件后,短短几年时间,也不可能清除积弊。
张居正改革为什么卓有成效?
一个关键,是靠着有嘉靖朝前期的新政铺垫,比如说让各地百姓心里有了一条鞭法的这个概念,后面才能推行到位,考成法同样是在整顿吏治的基础上,达到更深层次的功效。
更重要的是,张居正撑了整整十年,以摄政的权势力压一切不服,才算是见到了成效。
改革其实不在于有多么推陈出新,唯有四个字,持之以恒。
张居正力排万难地做到了,哪怕有着不足,也是伟大的改革家,而今张璁桂萼倒不是没有那份决心,但一来嘉靖敏感多疑,不愿意放太多的权下去,二者他们年岁已高,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一批朝臣终究不够,新政必须要有人延续。
海不能确定,嘉靖是不是早作安排,但等到严嵩上位后,必然面临这个问题,得接过新政的担子。
因为现在的嘉靖还希望国家变好,身为阁老,想要稳定地位,就得为天子排忧解难。
而一旦严嵩接过这份担子,到时候又是一位实权阁老,一心会又有其子严世蕃,更需要避嫌。
不然的话,一心会到底是对天子一心?还是对严嵩一心?
有了这份清晰的思路,对于扩招的人员安排,海了然于胸,除了上面的四位才子,又挑了几个人,包括之前在刑部遇到的头铁主事郭宗皋,瞧不起赵文华的那位。
“君子有德,小人无德,严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般失态失德呢?”
“你就是个小人!我父赏识你,你却要用百花酿害我,还跟老子谈什么君子小人?”
他还在选着呢,外面却传来了争吵,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的声音不断接近。
海一听就知道是谁:“东楼,元质,进来吧!”
争吵瞬间停歇,严世蕃和赵文华快步入内。
前者面孔微微涨红,显得忿忿不平,后者则听到海称呼其表字,兴奋得面孔也微微涨红,躬身行礼:“会首!”
海头也不抬:“你知道自己能留下了?”
赵文华狂喜:“都是会首赏识,文华定为一心会肝脑涂地!”
海纠正:“是大明栽培,陛下宽恕,最终还是要看你的个人表现!”
“是!是!”
赵文华再度作揖,又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严世蕃,故意道:“小弟方才失言,还望东楼兄大人大量,不与小弟计较!”
严世蕃面色数变,最终竟也露出笑容来:“好说好说!同处一会,如同行一舟,还是要齐心协力啊!”
两人磨了磨牙,相视而笑:“哈哈!哈哈哈哈!”
第166章 科举来临
六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穿过国子监朱红色的廊柱,在一心堂前的庭院里打着旋儿。
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落在海瑞的头巾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聆听着堂前王慎中的讲学。
“诸位且看这道‘子曰仁者爱人’,破题需直指核心,不可拖泥带水,承题要如行云流水,切忌生硬转折。”
“八股虽重格式,但精髓在于‘代圣贤立言’,若只知摹仿形貌而不得其神,终落下乘。”
一心会正式扩招。
除了唐顺之还未回京,王慎中、陈束、熊过都接受了赵时春的邀请。
在海看来,这不仅是人数上的增加,更是举办科举冲刺补习班的大好时机啊!
毕竟瞧瞧这阵容,两榜菁英云集,前所未有的豪华。
历史上今科状元林大钦,本就是半个老师,经学知识他已请教,才情不是后天能学的,但没关系,多来一些老师,触类旁通就好。
比如这位王慎中,说着说着,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讲解应试思路,开始押题了:“安南内乱,莫氏篡逆,黎氏求援,我朝为宗主,当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抑或持重守静以观其变?试析利害,以明经国之道!”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齐齐一震,就连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的严世蕃都来劲了。
安南内乱的热度,原本在去年风靡过一阵,后来随着首辅张璁整顿吏治,百官的注意力又转回朝廷的内政。
但就在不久前,随着一则重磅消息的传入,安南的话题又重新占据众人的视野。
莫氏遣使节入京朝贡,途中遇刺身亡。
是的,叛臣莫登庸派来的使节,也没走到大明京师,就被人干掉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这场意外,莫登庸奉上国书之际,是嘉靖十年的年关前后,海也是那个时候安排徐阶进了礼部,准备参与这起外交事件的。
对于弑君上位的叛逆,大明肯定不会认可对方,但莫氏又确实是安南如今的统治者,如果大明真的准备派军,知己知彼很是关键,不妨听听莫氏使节团说些什么。
如今已是六月,即便是从安南到京师万里迢迢,也早该走到,结果对方竟也死在半路。
先是黎氏使节团绕道海南上北京,在跨海时,被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率领杀手团追上,黎维宁黎玉英兄妹俩逃出,后黎维宁又死在琼山,只黎玉英一人代表正统黎氏入京。
现在叛臣莫氏派出的人手,同样遭到了刺杀。
你们这是回合制?
于是乎,朝堂很快分为了两派观念。
一派认为安南内乱激烈,黎氏正统连莫氏使节团都有能力刺杀,证明他们还积蓄了强大的力量,更对宗主国大明缺乏应有的敬重,只狭隘于以眼还眼,不然的话,他们应该派出第二支使节团,提前赶来京师啊!
既如此,大明毋须马上出兵,倒不如等上一等。
正如王慎中题目的一种选择,“持重守静以观其变”。
另一派则认为,这起所谓的莫氏使节遇刺,根本是莫氏的贼喊捉贼,为的就是拖延时日,以求争取到平叛国内动荡的时间,莫登庸最担心的就是大明天军南下,摧毁它本就脆弱的统治政权!
既如此,就不能给莫氏喘息的机会,应该即刻挥军南下,一举将交趾夺回来。
名义也是堂堂正正,“兴仁义之师伐罪吊民”。
这就是王慎中题目的来源。
一心堂内的可不是简单的国子监学子,如今这个房间的十几人,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遇到这种命题,自然兴致大起,纷纷提笔。
海其实知道,科举正试非比寻常,至少前两场乡试和会试不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的水平如何。
待得一篇篇文章写就,墨迹未干,王慎中就审阅起来:“融汇经义与实录,论藩属之责,兼析边军优劣,言之有物,可为上等!”
“此篇仅言战和之一端,然引证得体,亦可为中等!”
“啧,这一篇就过于空谈了,王者无外,不切实际,一时之劳,万世之安,更是夸夸其谈,得黜落!”
王慎中在历史上是“嘉靖八才子”之首,“嘉靖三大家”之一,为另开唐宋派风气的第一人,文学上的造诣极高,但显然人情世故方面就不太精通。
严世蕃脸都黑了。
王慎中评价的文章里,唯一黜落的,就是他写的。
你这后辈也太不给前辈面子了吧?
王慎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他是嘉靖五年的进士,若论士林资历,在场众人多为后辈,即便是同辈也敬仰他的学识,如今来国子监讲学,已经是看在一心会的面子上。
现在着重点评了海、海瑞、林大钦的文章后,见他们细细聆听,互相探讨,亦是赞许孺子可教。
再见严世蕃脸色颇为难看,他也不理对方,直接略过,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一场课程结束,大伙儿都把这位大才子送出门,真诚致谢。
严世蕃跟在最后,漫不经心地拱完手,眼珠转了转,又来到海身后,低声道:“明威,借一步说话!”
海与他走到堂外角落:“东楼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