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无时无刻不在表忠心的行为,严世蕃暗暗撇嘴,海则点了点头:“元质说得很好,现在这件事情得查清楚了。”
赵文华为难地道:“可江家已经搬走了啊!”
海道:“恰恰是因为江家搬走了,且早不搬迟不搬,偏偏是这个时候搬,你没有觉得不对劲么?”
赵文华一脸茫然:“小弟不知……”
海道:“通奸之案发生后,江家在这条胡同里势必是声名狼藉,那个时候离开,符合人之常情,但他们没有搬离,想来是无处可去,亦或贪恋京师的生活,不愿背井离乡,去往别处!”
这很正常,古人不比后世,把房子一卖,换个城市生活,只要居住环境能够适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古人背井离乡可是一个莫大的挑战,有着方方面面的难题,尤其是明朝限制人口流动,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不然一般不会走这条路。
所以江家顶着杀人犯的恶名,也不搬离住处,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们最终还是搬走了:“相较于通奸杀人产生的影响,这个误会原本不值一提,孪生子相像,路人不知情,错认就错认了,有什么要紧的?偏偏江家即刻离去,是自愿还是强迫,背后又是否有蹊跷?”
听完这番话,赵文华先是紧锁眉头,经过了一段恰到好处的思索,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喔~~!”
喔完之后,他再起身行礼,心悦诚服地道:“会首当真是慧眼如炬!换做是我,万万无法这般细致入微!与会首这般天纵之才相比,我这两年的刑部生涯,当真是不值一提啊!”
严世蕃大为警惕。
娘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是个劲敌!绝对不能收此人入会!
‘过了!太过了!’
海心里无语,脸上的笑容则灿烂了些:“元质毋须妄自菲薄,你现在可明白了?”
赵文华连连点头,斩钉截铁:“等我那书童带回卷宗和红契,愿就江家一案深挖下去!”
三个人在茶楼上休息,赵文华的书童砚舟则跑腿去了顺天府衙。
而等到严世蕃和赵文华冰凉的手脚终于暖和,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就见书童砚舟还真抱着案卷和契书,站在外面。
赵文华起身,接过这些,刚想让他退下,海看着书童冻得都有些紫红的脸,招了招手:“你也进来取取暖吧。”
书童砚舟立刻看向赵文华,赵文华使了个眼神,做了个赶紧遵命的示意,他这才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烤火。
赵文华则翻开案卷和契书,很快找到了关键,递了过来:“请会首过目。”
海接过,严世蕃也把脑袋凑了过来,就见上面记录了案情的详细。
大致情况和赵文华所说的差不多,案子是去年二月发生的,街头鞋匠赵宝突然暴毙身亡,而其妻郝氏生得花容月貌,常常在二楼晒衣,街边走过的男子都喜欢抬头欣赏那道曼妙的风景。
且不说郭勋刊印的《水浒传》正在书肆热卖,单单是说书人传播的武松怒杀西门篇,就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案情很快闹大,顺天府衙仵作李明验尸,发现赵宝的尸体经过掩饰,是用茜草汁磨成粉末,再混合醋涂在尸体上,掩盖了伤痕。
但李明有铁鉴之名,验尸技巧精湛,发现了这种诡计,让伤痕重新出现,确定了赵宝生前是遭到过殴打,绝非病故身亡。
顺天府尹霍韬下令,将赵宝妻子郝氏带入府衙审问,又通过询问左邻右舍,得知不久前看到街头的江家大郎出入赵家,似与郝氏有染。
缉拿入狱后,很快两人对于通奸事实供认不讳,谋害赵宝的罪证也搜集完毕,按律当斩,两人一同于去年秋后,勾决处斩。
这本是一起很寻常的案子,然处斩的半个月后,竟有行人见到江家大郎还活着,顿时传出谣言,顺天府尹霍韬被惊动,查明后发现所见之人,是相貌酷似的江家二郎,这才作罢。
海看到这里,开口问道:“经此风波后,短短十天不到,江家就搬离了灯草胡同?家宅是贱卖了么?”
赵文华道:“根据红契,江家民宅卖了八十五两,这般宅子市价大概百两,确实有些便宜,但也不能说贱卖。”
严世蕃皱眉:“那接手江家宅子的人不对劲吧,花八十五两,买下这么一座宅子?”
赵文华解释:“江家毕竟不是凶宅,无人死在里面,京师宅子卖的又不多,还能比市价便宜上十几两银子,已是捡了便宜。”
严世蕃立刻道:“江家不是凶宅,那赵家呢?赵宝被害,郝氏问斩,可有老人孩子留下?”
赵文华摇头:“没有,赵宝没有子嗣,老人也已故去,就夫妻二人,宅子如今空了下来,怕是要等这件事风头彻底过去,牙人才会卖掉宅子……”
严世蕃啧了啧:“那就是说,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一户人死光了,一户人搬走了,其中即便有什么蹊跷,我们也查不出来了?”
赵文华应了一声,忍不住看了看海。
他方才的恍然大悟是投会首的所好,事实上也隐隐觉得这起案子有些蹊跷。
但同样的,他认为这种旧案就算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也难以挖掘。
面前这位名动京师的国子监神探,真的有法子破局么?
就在两人一个皱眉沉思,一个暗暗怀疑的关头,海的视线却落在进屋烤火的书童砚舟身上,问出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去年的二月,也是这般冷么?”
书童砚舟一愣,小心翼翼地道:“回公子的话,去年也挺冷的。”
“我是海南人,那里四季如春,冬天与京师相比,当真是大不一样啊!”
海十分严谨,再度发问:“那么冷的天气,你在街上行走时,能看到别人的脖子么?”
书童砚舟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看不到啊!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赵文华只觉得莫名其妙,严世蕃身躯一震,顿时拍案而起:“我明白了!指认的邻居有问题!”
海微微点头,站起身来:“与案件有关的两户人家确实不在了,但真正有蹊跷的人应该还未离去!走!我们去问一问那户给衙门提供关键线索的邻居,在大家都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寒冬之日,看不到脖子上胎记的他,到底是怎么分辨江家大郎与二郎的!”
第144章 赵文华:会首真乃神人也!
灯草胡同,最初因售卖灯芯草得名。
但正如皮条胡同现在成了教坊司所在的花街柳巷,严世蕃有了点闲钱就往那里跑,灯草胡同的生意也五花八门起来。
不过这里还留有一家最老的灯草铺子,据说已经传承了三代,只是门脸越来越狭小,檐下悬着几束干枯灯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颇为寒酸。
海、严世蕃、赵文华走入铺内,发现这里的光线更是昏黄,油灯轻轻晃着,将铺主那张瘦长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算盘珠,就见青布帘子一掀,三个相貌尽皆出众的贵人走了进来,赶忙迎上:“哎呦,什么风把三位贵客给吹来了?”
赵文华自忖官职最高,身份最低,主动开口:“你是这家铺子的主人冯贵?”
铺主面色微变,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腔调,不敢怠慢:“是!小的是冯贵!”
“我乃刑部主事,姓赵!”
赵文华把原先的腰牌取出来晃了晃,他的官职虽然被免去了,随身之物却没有被全部收走,此时取出正好做个展示,冷冷地道:“问你话,你要如实招来,若有半字虚言,你知道后果!”
铺主腰立刻弯了下去,忙不迭地道:“是!是!”
赵文华道:“去年这个时节,你们这条胡同里,是不是出了桩命案?”
铺主缓缓地道:“是!是有命案!是鞋匠赵宝出了事……”
赵文华厉声道:“说清楚些!”
“赵宝的婆娘与人那个,把他给害了……”
铺主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赵宝是个鞋匠,手艺好,常常去那些贵人家中修鞋,不在家中时,他婆娘就红杏出墙,和奸夫一起,把他害死了,惨!惨喽!”
严世蕃在旁边插了一句:“呦!你还知道红杏出墙?”
铺主干笑道:“小的早年也读过私塾,识得几个字的!”
赵文华道:“奸夫是谁?”
铺主道:“江大郎,也是我们胡同里的,卖包子的。”
赵文华冷冷地盯着他:“你们最初怎么知道他是奸夫的?”
铺主迎着他的注视,喉咙动了动,涩声道:“府衙的官差来胡同,挨家挨户问,问到小的,小的恰好看到江大郎那日鬼鬼祟祟地入了赵家,还未挑担子,就禀告给了官差,后来府衙的老爷将他拿了去,他就交代了!”
“哦?”
赵文华问到了关键:“这就奇了,江家有孪生子,容貌极其相似,外人难辨,你是如何一口咬定,那偷入赵家之人就是江大郎呢?”
铺主赶忙道:“公子有所不知,江家二子虽然相貌相似,但大郎的脖子这里有一道胎记,一看就能认得出来,故而小的知道!”
“是么?”
赵文华冷笑起来:“你过来!”
待得铺主走了过来,他一把拽住,掀开青布帘子,朝着外面看去:“给我指一指,这街头上的行人,你能把哪个脖子上的胎记看得清清楚楚?说!!”
铺主看着匆匆走过的行人,脸色彻底变了。
冰天雪地,冻得哆哆嗦嗦,他一个脖子都看不见。
“小的当时不是在街上……是在……是在……”
他还想狡辩,严世蕃凭借着上好的记忆力,道出了海瑞喜欢翻看的《大明律》:“大明律法定了,佐证之人不言实情故行诬证,减主犯罪一等,主犯今已问斩,你便是减罪一等,也至少是杖一百,全家流放边地!嘿,你当真是好胆啊!”
“不!不!!”
铺主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饶命!饶命!不是小的要诬证,是有人让小的这么说的!”
海冷眼旁观。
赵文华的问话技巧几乎是平铺直叙,甚至表露得太早,让对方有了防备,相比起来,倒是严世蕃两次插话都恰到好处。
不过对付普通人,毋须多高明的谈话技巧,这些人对上官员首先自己的底气就虚了,再加上心中有鬼,三两句话就原形毕露。
赵文华心头已是大喜,没想到破案如此简单:“说!谁让你作诬证的!”
铺主惊惧地道:“不是诬证!小的当时确实见到江家子入了赵家,但也不知是他家的大郎还是二郎,衙门第一次找上门,小的也是这么说的!”
严世蕃眯了眯眼睛:“第二次你改口了?”
铺主道:“是当天晚上,有一个官差上门,问了如何分辨两兄弟,在得知胎记后,就一个劲地让小的回忆,当时有没有看到脖子上的胎记!小的当时也是糊涂了,就说好像看到,他马上记下,匆匆就走了!他走后,小的也挺后悔的,万一不是大郎,是二郎,那不是错抓了人?听说江大郎在府衙交代了,才放了心……”
严世蕃和赵文华齐齐冷笑:“交代很奇怪么?”
屈打成招的例子多了,即便霍韬为顺天府尹,这种状况好些,也禁不住手下人多有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共识:‘看来江家二郎有巨大嫌疑,怪不得后来被认错,就慌忙地卖掉家宅,消失无踪,这是做贼心虚啊!’
海终于开口:“江家二郎是做什么的?兄弟俩性情如何?”
铺主道:“江家两兄弟都是卖包子的,兄弟俩轮换着挑担子,走街串巷,大郎多话,经常在赵家屋檐下和那郝氏调笑,娶妻后依旧如此,二郎沉默寡言,闷头苦干,所以小的当时也更怀疑大郎。”
海接着问:“江家还有其余人么?”
铺主低声道:“两兄弟父亲早逝,原本还有一个老母,大郎行刑后,那老母就病死了……江家大郎娶妻有一子一女,出事后他妻子就带着儿女回娘家了,二郎还没娶妻……”
“所以前段时日,是江家二郎将宅子卖掉,独自离开?你们邻里有什么议论么?”
“没有……他走了俺们也愿意,这事就过去了,不然大伙儿都有些怕!”
“怕什么?”
“毕竟是死了四条人命……”
“等一等!”
问到这里,海立刻道:“四条人命?赵宝、郝氏、江大郎,死去的不是三个人么?为什么是四条人命?”
铺主面色变化,这次不是惊惶,而是有些忌讳,嗫喏片刻,低低地道:“听说郝氏行刑时,怀有身孕,当时有人说要刀下留人,但她所犯的是十恶重罪,故而有孕亦处以极刑!”
“一尸两命啊!”
此言一出,严世蕃稍稍变色,赵文华无所谓,海则微微凝眉:“郝氏发现身孕多久了?为什么案卷上没有记录?”
铺主缩了缩头:“这小的就不知了……”
“把他带回衙门!”
海直接对着赵文华道。
“别!别!俺说!说!”
铺主大惊失色:“听说被抓的时候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当时街坊都说,要不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砍头,可能是奸夫的,但万一是赵宝的呢?那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但还是砍了,大伙儿后来经过赵家时,总听到里面有幽幽的哭泣声,有娃子的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