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抚须道:“此人受贬,但还未离京,你们可以去寻他!”
别说严世蕃,就连海都是一怔。
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妙。
现在的刑部风声鹤唳,利益相关,想要从内部挖出线索,难上加难,但赵文华从刑部主事的任上被贬,即将离任京师,去往岭南,此人是最有可能道出刑部黑幕的,因为他希望抓住任何一个重新留在京师的机会。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姜还是老的辣啊!
海和严世蕃对于刑部查案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心悦诚服地起身行礼:“多谢伯父/爹爹指点迷津!”
严嵩坦然受了一礼,又按了按手:“切莫着急,老夫再与你们说一说,如今刑部的几位堂官为人,到时你们一旦遇上,也好有些应对……”
这一晚,三人聊到很久。
第二日一早,严嵩前往吏部时,心中仍然记挂着两位年轻人的查案。
他就严世蕃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为其保驾护航,好好撑腰,为此有些人脉关系也该动用动用了。
一念至此,严嵩突然失笑:“高明啊,老夫堂堂吏部左侍郎,也成为一心会的编外人员了?”
第141章 入会申请已提交,但需要过程
正月未出,这一日的北京城中,还飘着细雪。
城南一处赁来的小院里,赵文华独坐灯下,面前摆着半壶冷酒。
刑部正式的贬谪文书就搁在案头,墨迹已干,却像刀子般刺眼。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液辛辣,烧得喉咙发痛,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气。
“区区一个贱民的案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一个个先前还笑脸相向,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可恨可恨!”
“还想要百花酿的配方?呵!老子将它带去岭南,烂在岭南,也绝不给你们!”
他咬牙低语,手指捏得酒杯咯咯作响,突然间又是悲从中来:“我不想去岭南,我是进士及第,不该去岭南啊啊啊!”
正泪流满面之际,外面的院门被叩响。
赵文华起初没听到,直到那敲门声反反复复敲了几回,不久前被打骂出去的书童小心翼翼地入内提醒,这才走出屋中,看向外面,哑着嗓子唤道:“谁啊?”
“元质!是我!严世蕃!”
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赵文华浑身一震,酒顿时醒了大半,赶忙抹去眼角的泪水,摆了摆手让书童退开,踉跄着亲自冲过去开门。
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门外立着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正是严世蕃,手里拎着个酒坛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东楼兄?真的是你!”
赵文华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来看我了?”
严世蕃啧了一声:“大冷天的,就让我们在外面站着?”
“快请!快请进!”
赵文华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人让进屋里。
院子很小,屋内也不大,炭盆将熄,他手忙脚乱地添新炭,又用袖子去擦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惨兮兮的给谁看呐!’
严世蕃瞧在眼里,再打量了一番周遭,故意带上了几分同情:“元质,你怎的落到了如此境地?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文华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激动地一拜,腰都要弯到地上了:“东楼雪中送炭,小弟来日便是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此等大恩呐!”
“诶!诶!这是哪的话!”
严世蕃立刻扶起:“我们此来不就是相帮的么?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人!”
赵文华直起腰来,看向另一位。
其实方才走入房间的途中,他的眼角余光就频频打量这位。
从相貌气度来看,此人显然不是严世蕃的跟班,反倒严世蕃对其颇为尊敬的模样。
结合近来的国子监风波,赵文华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狂喜的猜测!
果不其然,那位高大俊朗的年轻学子自我介绍:“在下海,表字明威,见过赵主事!”
赵文华身躯一震,透出十足的震惊:“哎呀!未想是明威兄当面!失敬失敬,在下久仰明威兄盛名多时了!”
严世蕃嘴角暗暗撇了撇,海的态度也与平常有所不同,隐隐有些倨傲:“赵主事之名,我亦早有耳闻,尤其是那件事……请坐吧!”
转瞬间反客为主,赵文华反倒变得拘谨,坐下来时都是半个屁股挨着:“不知明威兄所言何事?”
“刑部死囚,假死掉包!”
海道:“今二张假死之说,传遍市井,证实了赵主事的先见之明!”
赵文华一怔,脸色顿时变了:“这件事啊……”
严世蕃接着道:“元质,明威不是外人,你先前想要告诉我的刑部隐秘,现在可以说了!”
赵文华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叹息着道:“不瞒东楼,此前我也是道听途说,狱卒验尸不严、尸体处理草率,确有可能替换死者,但二张可不是寻常的案子,远远不是我这等小小的刑部主事能够参与的,何况我现在还被人算计,丢了差事……唉!”
严世蕃眼中闪过一瞬间的阴冷。
从这个反应就可以看出,赵文华之前就是见他立功心切,故意用这种重磅的消息引诱,希望加入一心会,至于加入后,是不是真能顺着线索查到什么,那就与其无关了,说不定想着顺杆往上爬,能巴结到得天子信任的会首海,更会将他甩开。
但现在赵文华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张家兄弟问斩后,还真的传出了假死替身的流言来,现在要让他交代出些事情来,却是卖惨诉苦,再无实质。
海面色微变:“如此说来,赵主事并不知内情?”
如果赵文华仍然是刑部主事,干笑几声就推诿过去了,六部隐秘何等重要,即便是新得陛下看重的一心会,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话套了去。
但此时此刻海脸色一变,他的心也提了起来,再想到自己被贬后,往昔言笑晏晏的好友同僚纷纷闭门不见,岂敢再放弃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道:“当然不是!我在刑部两载,亦参与了诸多要案,当然知道许多事情!”
海道:“愿闻其详!”
赵文华咬了咬牙道:“比如赎刑制度,按《大明律》,死刑和流刑皆可赎银,各省各地都有不同,实际执行中也常私抬价码,就在去年,有太原富商杀人,便额外索要三千两的赎银,最终以误杀改判杖刑……”
严世蕃瞪大眼睛:“三千两?这么多?那你们刑部不是比工部都要富?”
赵文华苦笑:“那些所收的赎银,不是都入国库的……好吧!至多只有三成入库,余者刑部各级官员与地方按察使司衙门就分了,我……我反正是不拿这钱的!”
‘呵!你不拿,郎中怎么拿?郎中不拿,侍郎怎么拿?侍郎不拿,尚书怎么拿?’
‘你不拿就怪了!奶奶的,刑部居然也有这么多的油水!’
海和严世蕃心里都不信,又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既如此,为何还敢做囚徒假死的买卖?”
赵文华道:“不瞒两位,我起初也不信,死罪完全可以转流刑嘛,咳咳!就是有些地方的官吏胆子大,敢篡改案卷,伪造证据,将死刑降格,改为流放,流刑再转赎刑,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以家贫无资为由,仅象征性地缴纳百两银子,这种最是可恨!”
这话说得颇为愤恨,显然看不惯这种只是权势勾结,都不愿意使真金白银的案子。
紧接着,赵文华又道:“真有那个背景能在刑部、行省按察使司衙门、州县衙门使力的,就不会走到死刑的那一步,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能被定罪为死刑的,多为无钱无势的赤民,也没有那个能耐找人替死消灾不是?”
这番话就颇为真诚了,严世蕃奇道:“既如此,为何有替死说法?”
赵文华道:“我也是偶尔听人提及,说刑部去年问斩的一位犯人,后来突然活了……”
严世蕃瞪大眼睛:“什么叫突然活了?”
赵文华低声道:“就是有人看到本该处决的死囚,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才有了一个说法,死囚也不是真的统统被杀了,有旁人替死,假死脱罪的情况。”
海微微皱眉:“具体是哪个犯人?又是谁在哪里看到犯人活过来的?”
赵文华这下子把嘴闭上了,眼珠滴溜溜转动。
严世蕃有些沉不住气,哼了一声:“元质,我们此来,是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也不想真的贬去岭南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再无出头之日吧?”
海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看着对方。
严世蕃的态度确实有些直接,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旦与赵文华客气,反倒显得对方多么必不可少,这般直来直往,反倒能让赵文华摒弃其余的侥幸。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滚去岭南流放!要么查刑部大案!
赵文华沉默下去。
窗外雪落无声,碗中酒映着屋内昏暗的烛火,晃出粼粼的金色,好似他此时那跌宕起伏的心情。
事实上,赵文华知道自己没得选。
他是浙江慈溪人士,从小家中富裕,年纪轻轻就请托到国子监就读,后又高中进士,可谓一路顺风顺水,现在却要去那流放之地,度过后半生,说不定早早病倒,都没有后半生可以享受……
反观一心会上达天听,别看六部盘根错节,里面的水又深又浑,但真要狠下心来整顿,这里终究是中枢,还不是陛下口含天宪,一道圣旨的事情?
所以赵文华的沉默,更多的还是琢磨着,如何谈一个更好的价码。
可见到严世蕃眉宇间的不耐,再看海那尽在掌握的神色,赵文华还是没敢提出太多的条件,他甚至没敢直接说要保官位,只是低声道:“在下拜读西游,对于一心会早就心生向往,还望明威兄、东楼兄给我一个入会的机会!”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元质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你的入会申请,我们早已经提上日程!”
赵文华不敢轻信,看向海。
海道:“一心会的每位成员,都是精挑细选,宁缺毋滥,入会需要一个过程,而赵主事的身份,现在有些尴尬,唯有查明案情,立下功劳,那就顺理成章了!”
“明白明白!”
赵文华大喜过望,起身行礼:“多谢会首栽培,我一定洗清身上的污名,为一心会尽忠!”
第142章 剥皮替身
“这个狱卒叫孙黑虎,人送外号‘黑无常’,早年是河间府一个屠户之子,后来其父死了,就在京郊刑场收殓尸体,熟悉死囚的门道。”
“那怎么成了刑部狱卒?”
“嘉靖元年,他顶替了舅舅的缺,补了刑部狱卒,因手段酷烈,还被锦衣卫带走过,不过后来似乎是私吞了孝敬的银子,又贬回了刑部,现在专司诏狱外油水最多的南监,他的‘刑具租赁钱’收得最狠了!”
“‘刑具租赁钱’?”
“就是免刑银,不过花样更多……”
事实证明,没有赵文华这个当了两年刑部主事的局内人,很多事情还真的难以想象。
比如衙门三木之下,拷打用刑,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免刑银的事情,海和严世蕃就不知其中的门道了。
所谓免刑银,顾名思义,就是把钱交上去后,就能让囚犯免于刑罚。
但又不能如此直接,便起了另一个名目,叫做“刑具租赁钱”。
就是囚犯家属花钱,把刑具租赁下来,狱卒就不会用犯人家属租下来的刑具打犯人了,或者说打的时候也会收着力,不让这些刑具损坏,变相地就是保护了犯人。
严世蕃起初觉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但海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是的,刑具不止有一种,囚犯家属如果只租借了其中的一两件,其实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亲人被上刑。
所以要分开租。
这就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