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如今,八大公族已经有贾氏、裴氏、石氏三家失势,可羊氏丝毫不受影响,便可见一斑。
而在献容此前的十六年人生中,她一直是羊氏最得人喜爱的珍宝。
这源于一则预言。
献容一出生,便长得眼睛明亮,笑容纯洁,十分惹人喜爱。父祖便给她讨来一块玉牌,上书“仙福辟疾,执赫永昌”八字,这是由张昭成天师亲自祈福过的。而且,张天师还给羊献容算过八字看过相,他煞有其事地对羊玄之说:“令爱有大贵之相,将来的夫婿必是皇帝啊。”
此言一出,顿时在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羊氏固然是国中的顶级名族,但能够和天家联姻,仍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
因此,族中父老无不珍视小献容。但凡是献容想要的东西,无论是空中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不是水中捞月,家里便会竭尽所能地为她找来。
有一次,大概是献容五岁左右的时候,她随家人去张华府上串门。听见时任中书令的张华在府中弹琴,琴声悦耳动听,好似潺潺流水,令献容念念不忘。献容便对家人说想要再听一遍,结果祖父羊瑾真的上门拜访张华,请这位当朝宰相,专门上门,给献容再弹一曲。
不过以羊氏的家教,自然不似平阳贾氏那般功利。羊瑾也并不是无条件地满足孙女,在令孙女有一个快乐童年的同时,羊瑾也极为注重对孙女的教育:
“哪怕是命中注定的东西,也不一定会一直伴随你,没有智慧的人,也容易将得到的东西失去。”
羊瑾笃信张天师的预言,但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想坐稳皇后这个位置有多么难。想得到君王的爱,简直就像是捉摸水中的云彩。前汉时,汉武帝多么喜爱陈阿娇,可转眼间,不就又将其打入冷宫,转而青睐贫贱之家的卫子夫了吗?
因此,他早早就安排名师来教导女儿,规格超过献容的诸多兄长。其中甚至有司徒魏舒之女,贵为天师道四大祭酒之二的魏存华。
魏存华教导小献容说:“人生如枝上花朵,盛衰无常,变化不测。阿茶啊,你命中有富贵,却须看轻富贵,否则将为富贵所累。”
这种千帆看尽后的人生智慧,小献容当然是不懂的。她的童年应有尽有,万人宠爱,这种幸福好像会持续到天长地久,和盛衰无常有什么关系呢?但老师的那种恬静淡然,还是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下意识地进行摹仿。
但不得不说,羊瑾的教育还是成功的。在献容十五岁及笄时,她不止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堪称绝色。最重要的是,她秀外慧中,拥有一般士子都难以匹敌的见识,而且还有一颗积极快乐的心。
这并不难理解,毕竟献容幼年时就知道了那则预言。虽说魏存华常常教导她,让她明白了一些知足常乐的道理。可命运对献容如此慷慨,她自然也认为,命运以后也会如此慷慨。
她读过《汉书》、《后汉书》,知道汉宣帝故剑情深、光武帝痴情阴丽华的故事。因此她心中也憧憬着,既然自己要嫁给未来的天子,是否也能得到同样完美的爱情呢?
献容起初以为自己要嫁给太子司马,便偷偷派人打听司马的样貌与作风。当时正值司马改过正名,回来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样貌阳刚,且怜家顾小,算得上是一位良配。
虽然可惜自己不是太子的原配,但献容觉得这样也很好,便明里暗里暗示父母,希望早日将自己嫁到东宫。可不知为何,父母竟然一番常态,不为所动。献容初时不理解,但未过多久,便传出了太子被废的消息,少女这才知道,洛阳已经发生了惊天剧变。
作为一名女子,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挑选夫婿,原本在意的太子失势了,自己将何去何从呢?献容有些迷茫,但想起那则预言,对未来大体上还是乐观的。
又过了四五个月,她听说,外祖孙和赵王交好,家中似乎也有纳吉的准备,传出一些要将自己嫁出去的流言。聪明的献容便想:莫非是要将自己嫁给赵王的王子么?虽然条件比司马差一些,也还能接受。
这一日很快来了。阿母孙氏露出一种献容从未见过的怜悯神色,蹙着眉头对献容说道:“阿茶,你要嫁出去了!”
献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乖巧地坐在母亲面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母亲的通告,迎接自己期待已久的命运。
结果接下来,献容听到了一句全然超出她想象的话语:“阿茶,你祖父和外祖商议过了,要将你嫁给当今天子。从下个月起,你就是皇后了!”
命运的峰回路转,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在羊献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嫁给年过四十的弱智皇帝司马衷,成为了大晋皇后。
出嫁前,她听见母亲说:“可惜了,这么可人的孩子,居然嫁给了皇帝。”
父亲则说:“这是她的命,躲不过去的。”
谁能想到呢?预言应验了,可却是以如此扭曲可笑的方式。直到这时,献容才有些明白老师的教导了。命运给人的馈赠,其实是一种捉弄,总是暗中拿走人不能接受的代价。
出嫁的那日,虽然所有的人都表情肃穆,面色庄严。但那些不伦不类、狗尾续貂的打扮,还是使现场变得滑稽。在这样一日中,献容着一袭长长的曳地绛碧结绫复纱裙,头戴紫金霞帔,面敷淡粉,眉点桃花,美艳得不可方物。可越是如此,反而越显得她是可悲的一部分了。
成婚的当夜,司马衷折腾了一日,早就累了,于是碰都没碰献容,就躺在榻上酣然入睡了。而献容却一夜未眠,她点着蜡烛,照亮着空旷着的太极殿,在几支剪好的杜鹃花前,她终于落下了自己的泪水。
而命运的捉弄一旦开始,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结束的了。
短短几个月后,献容不再是皇后,而成了废后,与自己的老丈夫一起软禁在金墉城内。
献容不能接受这种命运的玩笑与捉弄,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父母把她当做了家族繁荣的代价,抛弃了她,过往的朋友们也全不见了,长辈们都消失了。她不止失去了过往所有的宠爱,甚至无法与丈夫吵架,哪怕献容怀有多少对命运的浓烈忿恨,也无法发泄出来,她只能对着金墉城的宫墙发呆。
作为软禁的宫城,金墉城并不算小,与一些县城城郭相仿佛。但是其到底是一座软禁宗室的监狱,高耸的五丈城墙,给人以强烈的逼仄感。而在城东不远处,正是曹魏时间修建的百尺楼,其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金墉城内,城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百尺楼上的眼睛。
身为女人,献容对这种目光格外敏感。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人用如此轻佻的目光扫视过。她只能被迫学会忍耐,放下诗书,洗手调羹汤,浣衣淡梳妆。
时日静静流逝,可她内心的骄傲却依然不改。等献容对生活中的诸多事务都娴熟以后,她干脆不再出门,也不再让他人帮忙,自己阖上门来,只是每半个月让人帮忙送些蔬菜粟米,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以免遭到那些戍卒们的冷眼与嘲笑。
“我是不会认输的。”献容这么想着,她也是这么对丈夫说的:“从今开始,哪怕没有任何人喜欢我,我也要过得开心和幸福。”
话是这么说,可这更像是一种单纯的自我打气,因为消息为戍卒所封锁,她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献容对未来是迷茫的,她只是拥有着一种单纯少女的幻想,幻想这不过是一场试炼,自己只要坚持生活下去,总会有一天,守得花开见月明,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然后就会有遇到一名命中属于她的英雄,像彩虹般突然出现在眼前,救她于苦海之中。
靠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献容成功在金墉城内坚持了半年。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她还是时不时地像个小姑娘般发牢骚,和她同住的司马衷只能诺诺以对。
这段时间,庭院外似乎发生了些许骚乱,这让羊献容有些紧张,但很快,这股骚乱又结束了。有个人给她敲门说:“殿下,陛下,赵王殿下已经退位了,您二位快出来吧!”
羊献容根本不信,她怀疑是孙秀要诱她开门,然后伺机用谋反罪名杀了夫妻二人,便直接回说道:“我们在这里挺好的,才不出去!”
门外的人有些无奈,又说了两遍,见献容不信,便说:“那殿下与陛下再等一等吧,过两日,成都王殿下和常山王殿下便会再派人来请您的。”
见门外人说得信誓旦旦,献容也不禁将信将疑。她回到房间内,一个人看着铜镜,解开发髻,用竹梳轻轻打理起来,心想:莫非自己的劫难就要结束了吗?试炼已经过去了?
真到了可以获得自由的时候,献容从自我的幻境脱离出来,回到了现实之中,看着身边逗弄着黄犬的丈夫,又感到有些茫然了。
又过了两日后,清晨,庭院外传来潮水般的脚步声,然后在庭外止步,可以看见有旗帜在院外飘扬,一名宫女在院外说道:“陛下,殿下,两位殿下就在城外,派人来接您二位入宫了。”
“派的谁来?”
“来的是前平西军司,荡寇将军,常山内史,安乐公世子,刘羡刘府君。他可是勤王的大功臣呢!”
刘羡闻言,对院内说道:“陛下,殿下,我们已经备好了皇撵,文武百官都在端门前等待。”
说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羡抬起首,正好对上少女皇后闪亮的双眸,他连忙单膝跪地行礼,轻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让陛下与殿下受苦了。”
献容注视着这张硬朗又英俊的面孔,不知为何,她忽而怦然心动。
第358章 清扫赵党与孙秀被俘
随着刘羡将被废的天子接出金墉城,也就意味着,此次勤王的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
但这并不代表着勤王事务的结束。正如刘颂所言,对整个天下来说,孙秀与赵王的倒台,仅仅是解决了一道难题,而地方军镇上洛成功后,反而又促生了更多亟待解决的难题。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该如何处置这些朝堂上的公卿,尤其是那些随孙秀作乱的赵王党羽。
此次赵王篡逆涉及的官僚人数之多,派系之复杂,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前洛阳发生的所有政变。尤其是在太子被废一事上,上至宗王三公,下至禁军小卒,几乎洛阳的所有派系,都牵扯其中。甚至如义军的发起者,勤王的盟主齐王司马,也和此事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别忘了,他出镇许昌的诏令,还是孙秀签发的。
更别说,眼下声称自己也是勤王义军一份子的征西军司,实际上是临阵变卦加入进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清算哪些人,重罚哪些人,又轻罚哪些人,甚至不追究哪些人,根本是一道扯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
对于此事,卢志给二王的意见是:“兹事体大,我们应该先除首恶,余下诸事,等迎来齐王殿下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他是在大朝会上提出的这个提议,话音刚落,顿时得到了响应,被司马伦任命为太宰的梁王司马肜上表道:“赵王父子大逆不道,构陷太子,暗刺淮南,阴谋神器,纵有八议之情理,亦属不赦!当伏诛以谢天下!”
其余百官更是纷纷附和,认同此举。不等司马与司马颖表态,就连皇位上向来不发一言的天子,亦是罕见地表态道:“赵王奸人,实在当杀!”
他随即又道:“阿皮撅我手指,也当杀!”
皇帝说的阿皮,乃是义阳王司马威。司马威在元康年间担任散骑常侍,曾负责照顾天子,故与其友善。后来赵王一党得势,便谄媚阿附于司马伦,在其登基之时,公然率禁军入宫,向天子索要传国玉玺。天子不给,司马威便强行掰开天子手指,将玉玺夺了去。没想到,昔日的好友亲族,竟令天子怀恨在心,点名要将其诛杀。
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当日就通过了诏书,将赵王司马伦及其子司马、司马馥、司马虔、司马诩四人,与义阳王司马威父子三人一并关入诏狱,然后派遣尚书袁敞持节入狱,赐其金屑苦酒,命其饮下自尽。
死亡面前,这些皇亲国戚们的表现皆不堪入目。司马伦用袖子捂脸,像孩子一样哭泣,一个劲地对众人说:“孙秀误我!孙秀误我!”司马四兄弟则争吵起来,相互推委责任道:“若非尔等无能,怎让贼子打到此处?”司马威则对着袁敞连连叩首,脑门磕破了皮,满脸都是血地祈求道:“求您转告陛下,我是受了赵逆胁迫,绝无害圣之心啊!”
但无论他们怎么表现,结果都是一样的。愿意喝的,省了禁卫些许功夫,不愿意喝的,就只好让禁卫帮忙体面了。
两刻钟后,几个棺材从诏狱中抬了出来,然后在城西随便挖了个坑埋了,事后也无人找得到。这也是卢志的意思,这些人到底是皇族,让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就算是讲人情的政治了。
赵王既死,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赵王党羽了。
在历次作战中被俘虏的赵王党羽,如士猗、许超、孙、司马雅、莫原等军官,与义军有血仇,自然是应该尽数斩杀,明正典刑。
不过成都王府和常山王府的幕僚们商议之后,觉得这件事应当暂时将其延后。
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心善之类的理由,主要还是两个原因:一是南面依然有部分禁军打着赵王旗号,正与司马相持;二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孙秀,至今仍然没有归案。
在这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只杀这些人,未免显得二王为了表功政权,做事有些操之过急,不仅容易与齐王产生龃龉,也会给人不顾全大局的印象,难以重塑人心。
因此,义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是南下与齐王司马汇合,剿灭剩余的赵王党羽,二是一定要抓捕孙秀,将其绳之以法。
尤其是抓捕孙秀一事,这是重中之重。作为此次作乱的元凶巨恶,朝堂甚至已经提前给他定好了刑罚,准备好了刑具,只等将孙秀抓回来,就要将其当众五马分尸,而后更要效仿当年玄汉对王莽尸体的处置,将其头颅煮漆收藏至武库内,其余肢体挫骨扬灰!
为了表明朝廷的诚意,义军一面做出布置,去接管京畿各地的关卡,一面开出最高规格的赏格:凡能透露孙秀消息者,赏百金,生擒孙秀者,赏千金。即便事前是孙秀党羽,只要能改过自新,将其献给朝廷,义军也会考虑赦免其罪。
赏格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在赵王死后的第三日,就有人押着五花大绑的孙秀,出现在辕关口。次日,孙秀就被押送到洛阳,径直被关入诏狱。
刘羡听到孙秀被抓的消息时,正在着手准备南下。这是两王商议好的安排:常山王府中擅长军事的人多,就负责剩余的剿贼,而成都王府擅长政事的人多,就负责维护京畿的稳定。因此,刘羡便被任命为南下接应河南义军的主帅,领一万骑兵,打算不日启程。
但在收到孙秀被抓的消息后,想起自己与孙秀的种种恩怨,刘羡实在难掩自己的好奇心,他不由得放下手中事务,问通报的使者道:“孙秀被抓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落网的?”
使者说道:“正如朝廷所料,是其党羽反正,将其绑送来的。”
原来,偃师之战后,孙秀打算向南翻越熊耳山,径直去投奔宛城的孟观。与他同时随行的,还有禁军百余人,信徒百余人。但一行人入了山林后,并不识得道路,随身又没有携带多少食物,几日下来,都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以野兔野果充饥。
孙秀与其信徒倒还好说,但随行的禁军士卒都是京畿小康人家,哪里过过这种苦日子?又想起此前被孙秀诓骗,竟然落到如此境地,无不怀恨在心,无非是无路可走,勉强随着孙秀南行而已。
结果一行人好不容易出了山林,走到缑氏临阳里时,禁军士卒赫然看见孙秀赏格在列,禁军士卒哪里还忍得住?左卫将军王舆当即发动了内讧。那些普通信徒根本不是对手,转瞬间就被斩杀,孙秀想再逃,可此时他又累又渴,实在是跑不动了,终于落了个生擒北返的结局。
刘羡得知原委后,心中甚是唏嘘,他想:不管孙秀如何自吹自擂,声称如何了得,到了最后,这个摧垮了中央权威的千古罪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口齿伶俐的普通人罢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又问使者:“孙秀何时处刑?”
使者说:“就在明日午时,卢长史说,您可以等看过处刑后,再出发不迟。”
刘羡笑道:“也好,以巨奸之死,正好可以提振士气。”
等使者走后,刘羡本想继续清理手中的杂务,但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应该去见孙秀一面。毕竟,这是这十年来,自己所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而在明日午时以后,他就将彻底的消失。但在他的身上,始终藏有一些谜题,或许其中藏有一些答案,能让自己引以为鉴。
这么想着,刘羡稍稍斟酌后,便乘马离开军营,前往了廷尉诏狱。
刘羡不是第一次来到诏狱,他对此甚至非常熟悉。此时的诏狱已经为成都王府全面接管,听说刘羡想看看孙秀,自然是一路放行,毕竟两人的恩怨众所周知,刘羡是绝不可能放过孙秀的。
然后刘羡就见到了孙秀。孙秀被关在最恶臭的牢房内,手上戴着木枷,脚上系着铁镣,同时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大概是被狱卒用私刑虐待过的缘故,他鼻青眼肿,手臂与腿脚上遍布伤痕。眼尖的刘羡甚至看见了一些蛆虫,它们正在这些红艳的伤口中微微蠕动。
但孙秀的那张似鼠似猴的丑脸,依旧是笑嘻嘻的,甚至在看见刘羡后,他笑得愈发阳光灿烂了。
还不等刘羡开口,他就先说道:“呀,呀,刘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
大概是因为疼痛吧,孙秀的嗓音嘶哑,但依旧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淘气。
真是个不服输的人啊!刘羡心中感慨,无论孙秀做了多少恶,但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是个人杰。无论刘羡此前有多么鄙视孙秀,但他从未仇恨孙秀,也从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人。因此,此时的他,能用一个淡然的笑容来回应孙秀,并问道:“哦?你怎么知道?”
“我很早就说过呀,我们两个很像,我看你,就像看另一个我一样。”
“是吗?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哈哈哈,这可不是笑话。”孙秀似乎也被自己的话语逗乐了,笑了片刻后,但他的脸色竟然渐渐正经起来,说道:“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什么长相,家世,学问这种肤浅的东西。当然,刘羡,我承认,这些东西,你都比我强。”
“我说的是仇恨。我一眼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对这个世道恨之入骨,不是吗?”
刘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孙秀,问道:“你为什么痛恨这个世道?”
“因为这个世道太愚蠢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不是吗?”孙秀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为何会这么想?”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孙秀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羡,随即恍然道:“哎呀呀,我懂了,你呀你呀,想成为一个自以为是的审判者,来审判我的人生,是也不是?”
“不,或许我只是一个喜好历史的人,面对一个注定要遗臭万年的人,我很好奇,他是经历怎样的人生,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哈哈,你倒挺会说好话。”孙秀的面容又和善了些,说道:“那讲给你听,倒也无妨。”
他先问了一个问题,说道:“你觉得母爱伟大吗?”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他不等刘羡回答,自己先说道:“按照《孝经》的说法,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母亲又要历经怀胎十月,还有产子的分娩之苦。所以论恩德,没有比母亲赐予生命更伟大的恩德。因此,也没有比母爱最伟大的爱。”
“是这样。”刘羡微微颔首。
“但在我出生后,我的母亲就把我抛弃了。”孙秀平静地陈述道。
“……”刘羡沉默片刻后,问道:“是什么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