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此刻整齐地看着薛淮。
李顺侧身,低声提示道:“少爷,那是大司空府上的许管家。”
大司空?
薛淮心中一动,旋即施施然下马。
此处距离大雍坊不远,乃是入坊必经之路。
那三人迎上前来,中年男人行礼道:“见过薛编修,小人许成,奉大司空之命,请薛编修过府一叙。”
他的态度颇为谦卑,似乎生怕薛淮不答应,这倒也能理解,毕竟薛淮冷硬孤僻的脾气人尽皆知,以往他极少会主动登门拜望那位工部尚书薛明纶。
李顺面露忧色,他自然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气,万一这次又不留情面地拒绝对方,恐怕传出去会更加难听。
然而两人都没有想到,薛淮平静地回道:“大司空有命,薛淮岂敢不从?还请许管家头前带路。”
许成连忙满脸堆笑道:“遵命,薛编修请。”
尚书府坐落安定坊北隅,与大雍坊仅两街之隔。
众人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但见三间五架黑漆锡环大门,门钉七行五列,两侧是磨砖对缝清水墙,檐下施万字纹砖雕腰线,东南角开仪门供车马进出。
许成引薛淮穿侧门、过垂花门、经抱厦游廊入正厅承运堂。
薛淮一路目不斜视,稳步而行。
正厅内,工部尚书薛明纶端坐主位,目光温煦落向那个被他称作“吾家千里驹也”的年轻人。
薛淮的身姿仍如翠竹临风,眉目依旧似墨画工笔,却敛了往昔刀锋般的锐气。
从前的他仿若燃着暗火的陶窑,目色灼得胥吏皆垂首,今日却似天青釉瓶盛着寒梅,澄澈里透着静气。
视线交汇时,薛明纶瞥见青年眼底暗藏的审视这般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五年前初入工部勘验河工时,自己亦曾这般丈量过上官的深浅。
他的感觉很准确,薛淮确实在打量这位被称作首辅臂膀的大司空。
中年尚书身着暗云纹绸衫,玄缎比甲未缀补子,家常装扮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方正面庞上纵横的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宦海浮沉,垂睑时法令纹似戒尺划痕,抬目时眸光精湛而深沉。
“下官拜见大司空。”
薛淮拱手一礼,袍角纹丝未动。
“景澈何须拘泥虚礼?”薛明纶微笑,指尖轻扣扶手,“我与明章血脉同源,你唤声伯父便是。”
“国礼家礼本有定分。”薛淮坚持道:“礼法存则纲纪明,下官岂敢唐突。”
“言之有理。”
薛明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薛淮的回答,亦不再强求他改口,指向旁边道:“坐。”
薛淮应声落座。
小厮奉上香茗,旋即恭敬退下。
寒暄过后,薛明纶缓缓道:“四天前,你在青绿别苑见过云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薛淮略感疑惑。
他之所以答应许成的邀请而非转头就走,只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很精准。
他刚刚在翰林院解决一场危机,对方便提前在必经之路等候,这说明薛明纶的消息渠道极其畅通,同时他很有可能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踏入这座尚书府后,薛淮一直在冷静地等待薛明纶将话题转向扬州贪腐案,不成想对方居然关心的是他和云安公主的关系。
这件事很重要吗?
薛淮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不曾见过,这次下官蒙公主府侍卫搭救,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淡淡一笑:“合该如此。”
这就完了?
薛淮暗自吐槽,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顾衡今日所为并非受我指使,他弹劾明章乃自作主张之举。”
“我刚刚知晓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你。”
“景澈,你受委屈了。”
第10章【身在此山中】
顾衡,表字公仪,现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都水司作为工部核心四司之一,负责漕运管理、水利工程修建维护和织造监管,权力范围极大。
都水司郎中虽只五品,却属于朝中位卑权重的典型,如此重要的关键位置,薛明纶身为工部尚书岂会不交给心腹下属?
而且在薛淮的记忆里,薛明纶之所以能成为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便是依靠他将工部打造得如同铁桶水泼不进的能力,这种大人物御下的功夫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他的允准,顾衡真有胆子冒然将矛头指向薛明章?
然而薛明纶此刻的态度格外真诚,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破绽,一般人或许已经被他的话打动,只当这位大司空真与此事无关。
薛淮心念电转,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即便有前世的经验和阅历加成,多半不能试探出薛明纶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是陈泉那种心思浅薄的小卒。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有劳大司空挂怀。这件事说来有些古怪,下官和那位刘杂役往日并无接触,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平顺这个人其实无关紧要。”
薛明纶没有刻意解释他的消息渠道之灵通,以他在朝廷和宁党中的地位,只要有心关注,区区一个翰林院自然藏不住秘密。
他将刘平顺的话题一言带过,继而看着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侍讲学士陈泉。”
薛淮目光微凝。
这场谈话才刚刚进入正题,薛明纶给他的印象便和记忆中大不相同,他宛如一位仁德温厚的长辈,似乎没有任何私心。
薛淮觉得薛明纶的话不太好回答。
在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薛淮不愿过多表现,但薛明纶已经表明他知道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他肯定了解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个时候刻意藏拙没有意义。
故此,薛淮微微皱眉问道:“大司空,敢问陈学士身后站着何等人物?”
既然薛明纶非要扮出慈爱长辈的模样,薛淮只好顺杆往上爬,反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薛明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陈泉和刑部侍郎卫铮走得很近。”
这句话足以让薛淮判断出陈泉的立场。
刑部侍郎卫铮和面前的薛明纶一样,都曾受过首辅宁珩之的提携,换而言之此人亦是宁党的骨干之一。
迷雾仿佛被拨开。
扬州贪腐案为顾衡所提,而陈泉显然是拉薛淮入局的黑手,再一想两人的背景,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不是首辅宁珩之所为,也是宁党的某位大人物设局。
问题在于这些信息是从薛明纶口中透露出来的。
这一刻薛淮隐隐有些恍惚,难道薛明纶这是要弃暗投明,背离首辅门墙改投清流门下?
他觉得这样的推断过于荒唐。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明纶精神失常要走这条路,他必然会和沈望密谈,绝对不会借薛淮之口传达。
薛淮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凝望着对方说道:“多谢大司空为下官解惑。”
薛明纶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或许过往的处事手段不够老练,但连陛下都很欣赏你的聪慧博学。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处于明悟恍然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疑惑,对否?”
薛淮没有否认。
薛明纶放下茶盏,起身道:“随我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承运堂,沿着抱厦回廊前行。
秋风渐起,落叶打着旋掠过青砖墁地的庭院。
过垂花门折向东边,太湖石夹峙的窄径忽然开朗前方半亩见方的庭院里,池塘内残荷支离的枯梗刺破水面,三两只褐翅蛱蝶从残梗间惊起,掠过西墙内嵌的六方倭角琉璃壁。
薛淮踩过碎石缝间冒头的白茸地衣,见西墙根一丛晚菊尚撑着蟹青花瓣,花心却已褪成憔悴的绀紫。
薛明纶忽地走过去,似乎有感而发:“这是宁首辅去年所赠贡菊,倒比寻常品种耐寒些。“
他语调温和从容,手指翻起的花叶背面却露出虫噬的孔洞。
薛淮望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道:“首辅所赠定非凡物。”
薛明纶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
两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东跨院,这里便是薛明纶的书房所在,乌木匾额上书“对月轩”三字。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东西两面靠墙摆着书架,薛淮一眼扫去,其中肯定有不少典籍孤本。
“今日请你过来,一是消除你心中的误会。”
薛明纶示意薛淮落座,继而道:“早朝结束后,陛下召我入御书房,当面询问我为何要针对已经去世十年的薛明章。姑且不论当年我和明章有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至少我们同宗同源,总要顾念这份宗族情义,因此陛下对我颇为不满。”
薛淮不解地问道:“难道顾郎中在上奏之前没有请示大司空?”
薛明纶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为何要请示?”
不待薛淮回答,他又道:“过去一年多,你弹劾过那么多官员,可有请示过掌院林学士?”
薛淮迟疑道:“这不同”
薛明纶打断他的话头:“二者并无不同。莫非在你心里,他林景行是公私分明的谦谦君子,而我就是公器私用的无耻官僚?”
薛淮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没有其实不重要。”薛明纶眼神幽深,“景澈,你既然选择踏入官场,理应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立场,尤其是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一根筋的愣头青极其少见,我们总要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与取舍。”
薛淮垂下眼帘道:“受教了。”
薛明纶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陛下心情不虞,盖因南方多地受灾严重,朝廷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赈灾和善后的银子,户部那个老狐狸成天苦着脸,每每陛下一问起,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无话可说。所以陛下动了真怒,靖安司派出大批好手奔赴南方,务必要查清楚哪些官员中饱私囊。与此同时,工部上下官员肩上的压力极大,因为绝大多数水利设施都是由工部负责督造。”
薛淮渐渐明白过来,他试探道:“所以顾郎中此番上奏弹劾先父,只是为了开脱自身的责任?”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薛明章会贪污河工银子。
薛明纶沉吟道:“倒也不能断定他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先前看过工部的存档,那上面确实有一些对明章不利的证据,而且是他亲笔批注。”
薛淮抿唇不语。
薛明纶看着他说道:“至于顾衡为何不事先与我通气,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与明章血脉同源,这两年我对你这个远房侄儿颇为欣赏,他既然要弹劾明章,又怎会提前告知我?之前在御书房里,待我讲明其中原委,陛下便不再苛责于我。”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薛淮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如他所言,顾衡或许不是受人指使,那么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薛明纶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正色道:“景澈,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薛淮冷静地说道:“大司空,刘平顺构陷于我,陈泉在旁推波助澜,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朝廷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真有这么简单?”薛明纶摇了摇头,“倘若刘平顺咬死不认,你可有证据表明没有藏匿和销毁那些卷宗?你今日在翰林院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但这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因为你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再者,你说陈泉推波助澜,他虽然话中露了一些马脚,但林邈已经帮他圆了过去,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他陷害你么?”
薛淮默然。
他手里若有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这般疲于寻找线索。
薛明纶继续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自身,因为你不曾做过,设局的人同样没有证据钉死你,在这件事上你还有大把转圜的余地。简单来说,扬州贪腐案的关键在于你的父亲,只要能推翻顾衡对他的指控,你身上的嫌疑便会洗清,届时陈泉也好刘平顺也罢,他们就会自食苦果。”
“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