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0节

  “呵呵,”岳仲明面露讥诮,轻蔑道:“高廷弼心机浅薄、志大才疏,怎有能力洞悉薛淮心思?他还拿着老眼光看待薛淮,以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大义之言,薛淮便会甘为马前卒,却不知薛淮早已今非昔比。”

  他仿佛忘了此前独对薛淮时,自己也曾稍显轻视。

  柳不知此节,只附和道:“少宗伯料事如神,高廷弼果真急不可待上钩,若非如此,薛侍读恐难这般轻易入局。”

  听闻此言,岳仲明脸上浮起一抹得意之色。

  天子极为重视今科春闱,亲拟考题后便密存于宫中。直至首场开考前,方命内廷、禁军与靖安司三方协同监管,将考题送入贡院交予孙炎和岳仲明。

  此举从源头杜绝泄题之患,无人能够预知考题内容。

  故此,今科春闱基本不会出现大面积舞弊。

  即便仍有考生试图夹带作弊,然而今年他们要面对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范东阳,此人素有火眼金睛之称,阴暗伎俩在其注视下几乎无所遁形。

  只不过范东阳是提调官,简而言之他的管辖范围局限于外帘,除非主考官孙炎相请,他不能干涉内帘的阅卷工作,这就给了部分考官暗箱操作的机会。

  岳仲明新官上任,前任又是沈望这般人物,他自然想要大展拳脚,一举奠定他在宁党的地位。

  而不是像以前那般,朝中官员只要一提起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最先想到的是原工部尚书薛明纶、刑部左侍郎卫铮和漕运总督蒋济舟,接下来便是那两位亦步亦趋、唯宁珩之马首是瞻的阁老,极少会有人提起他岳仲明。

  如今薛明纶辞官归乡,岳仲明终于等来天赐良机。

  他的目的很明确,其一是利用春闱扩大自己在宁党内部的影响力,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拿出一些贡士的名额,以此拉拢宁党的部分骨干。其二则是将矛头对准孙炎以及他身后的欧阳晦,让宁珩之看见他的能力和手段。

  朝野皆知,欧阳晦觊觎首辅之位已久,因为有天子的庇护,他根本不惧宁党的攻讦和排挤。

  这样一个不贪财不好色的老官僚,一心只想着将宁珩之踩下去,自然成为宁党众人的眼中钉。

  岳仲明在春闱开场时故作姿态,为的就是树立刚正不阿的形象,为后续针对孙炎做好铺垫。

  然而孙炎能在内阁立足,又岂是心思简单之辈,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岳仲明的意图,明面上支持岳仲明的立场,暗地里防范森严,这让岳仲明很难抓住对方的把柄。

  直到分房定责那一日,薛淮、高廷弼和柳进入《春秋》房,岳仲明迅速抓住机会。

  他让柳故意挑出高廷弼黜落的卷子,继而强行举荐,营造出暗通关节的假象,高廷弼果然上当,随即在孙炎的授意下拉薛淮入局。

  “欧阳次辅和孙阁老一贯小家子气。其实我们都知道,陛下扶持欧阳次辅是让他和元辅打擂台,但他行事总是畏畏缩缩,只想站在岸上坐收渔翁之利,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美事?”

  岳仲明冷笑,徐徐道:“就拿这次春闱来说,孙阁老整日笑面迎人,心底实则欲除我而后快,却不敢亲自动手,偏要推薛淮这清流新贵来扛旗。”

  柳敬佩地说道:“但是孙阁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少宗伯出手即定乾坤,竟说动了薛侍读。”

  他对此事颇为好奇,薛淮的性情人尽皆知,或许他会囿于大义被高廷弼说服,但是他怎会突然之间成为岳侍郎的臂助?

  这让柳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他知道此中必藏玄机,不敢冒然向岳仲明询问。

  “此事务必保密。”

  岳仲明说起薛淮的请求,看向柳叮嘱道:“你既和薛淮同在一房,往后便由你和他联系。凡他所命,皆应承下来,让我们的人尽力完成他的交待。”

  “下官明白。”

  柳应下,又迟疑道:“少宗伯,薛侍读若要取信于孙阁老,必然要查我等的荐卷,下官就怕那些卷子被他们察觉端倪。”

  岳仲明微微皱眉。

  自从天子任命他为今科春闱副总裁官,想要求他行个方便的官员士子便络绎不绝,他拒绝了其中大多数人,唯独几位宁党中坚力量的请托无法回绝,毕竟他要利用这次的机会扩展人脉。

  只是天子将考题藏得很严实,岳仲明身为主考亦无法提前得知。

  当他通过埋在东宫的钉子得知太子的盘算,便来了一招浑水摸鱼,提前告知两名举子采用东宫那边的暗号关节,又让其他保举的考生使用别的字眼。

  正如柳所言,这种事无论做得多么隐蔽,都经不起有心人逐字逐句的盘查。

  “届时再议罢。”

  岳仲明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只要薛淮能抓住孙阁老的把柄,他便没有精力来找我们的麻烦。”

  柳连连点头。

  岳仲明心里却骤起犹疑。

  他想起进入贡院之前,去拜望首辅宁珩之的时候,对方曾经隐晦地提醒他,天子看重今科春闱,最好不要有私相授受之举。

  岳仲明理解首辅的谨慎,但是春闱取士三百余人,他不过是顾全人情世故才关照十几人而已,于大局又有何妨碍?

  此刻再想到宁珩之的话,岳仲明忽觉隐约有危机浮现。

  他默然片刻,终将心事按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不能畏首畏尾。

  ……

  天光微熹之时。

  薛淮缓缓睁开双眼。

  一夜过去,贡院内处处静谧。

  然而旋涡已经逐渐露出真容,虽不涉及大面积的舞弊,但是因为两位主考相继牵扯其中,薛淮又成为他们角力的枢纽,这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对于薛淮来说,他不能单凭热血和正义感做事。

  在进入贡院之前,他已经得罪了宁党、代王和镇远侯府,虽说这几件事并非他的责任,但人不能生活在理想之中,必须要脚踏实地面对现实世界。

  简而言之,以前薛淮只是针对宁党,如今他的敌人越来越多,这就是他想寻求外放的缘由,让时间淡化某些恩怨。

  在这个基础上,他离京之前委实不宜再生波折,所以起初他只装作没有听懂孙炎的暗示,没有插手高廷弼和柳的冲突。

  直到岳仲明挑明太子对于春闱的安排,这逼得薛淮必须做出决断如果他继续装聋作哑,难保岳仲明不会狗急跳墙,将他和东宫的牵扯曝光。

  薛淮从始至终都不信岳仲明已经投靠东宫,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推断:倘若太子有岳仲明这样的心腹,他就没有任何必要找姜璃迂回。

  换做薛淮处在太子的位置上,他是将此事托付给担任春闱副总裁、大权在握的岳仲明,还是冒着会被揭露的风险、来找他还没有笼络收服的同考官薛淮?

  如何选择无需赘述。

  由此可知岳仲明只是在诈他入局。

  在昨夜的交锋中,薛淮察觉柳应是故意挑起和高廷弼的冲突,他和岳仲明才是真正的设局之人。

  现在摆在薛淮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利用孙炎和岳仲明敌对的关系左右横跳拖延时间,等到离开贡院,再将此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禀报天子,让那位来处置他亲自任命的两位主考。

  但他又必须顾虑到一点,倘若岳仲明到时候狗急跳墙,将太子、姜璃和他全部拖下水,他又要如何应对天子?

  这似乎是一个两难局面。

  如果帮孙炎对付岳仲明,后者极有可能玉石俱焚,但要是帮岳仲明对付孙炎……

  薛淮忽地自嘲一笑。

  他要是这样做,过去将近三年树立的形象将毁于一旦,恐怕除了崔氏和沈望等寥寥数人,没人能接受一个靠着弹劾宁党而扬名的清流新贵,摇身一变成为宁党的走狗。

  局势发展至此,他已经很难置身事外,无论孙炎还是岳仲明都会想方设法催他出手。

  思忖良久,薛淮略感气闷,遂起身来到桌前,望着桌上一摞摞文卷和燃尽的香烛,他脑海中忽地浮现姜璃的面庞。

  他之所以被卷入这个旋涡,源头便在于姜璃转告他的太子请托以及五人名单。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默默自语道:“如果我最终决定那样做,你会不会同我反目?”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说道:“薛侍读。”

  薛淮收敛心神,走过去拉开门,只见是院内一名杂役,他提着食盒恭敬地说道:“薛侍读,小人来给你送早饭了。”

  “有劳。”

  薛淮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接过食盒。

  “薛侍读,小人奉大司空之命,有几句话带给你。”

  杂役凑近一些,语调极轻。

  大司空是工部尚书的尊称,也就是薛淮的座师沈望。

  薛淮神色如常,侧身道:“进来说话。”

第85章【斩断退路】

  时间悄悄流逝,贡院内部明面上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任何暗流涌动。

  薛淮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一边做好自己的本职、认真评阅每一份答卷,一边在高廷弼和柳之间周旋。

  这两人不知是否得到各自恩主的授意,他们仿佛全然忘记那一夜的争执和冲突,虽说谈不上和好如初引为知己,至少也能做到和气的交流。

  每每这个时候,薛淮就会想起那天清晨,沈望让杂役转告他的几句话。

  他不禁暗暗感慨,座师即便身处局外,依旧能料到贡院内的勾心斗角,甚至能大致猜到薛淮的处境。

  薛淮明白,这是二十余年仕途磨砺和天赋才智带给沈望的洞察力,尤其前者是如今他较为欠缺的地方。

  这些感慨转瞬即逝,薛淮委实没有多少空闲去遐想。

  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浩繁的试卷之中,整日不是待在阅卷房,便是去往誊录所查阅墨卷,这是主考官孙炎特批的权限。

  起初高廷弼如影随形,待两三天过去,他确认薛淮是在查找岳仲明麾下数人的荐卷,便没有次次跟随,一者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二者他好歹是庚辰科状元,如今才名比不过薛淮倒也罢了,整天做他的跟班岂不惹人笑话?

  薛淮对此并不在意,无论高廷弼有没有充作孙炎的双眼监视他,他都会按照自己的决定做下去。

  与此同时,他还通过柳调动岳仲明的人手,盯着内帘一些人的动向。

  在外人看来,薛淮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院内的平静终将不复存在。

  那个清晨他想了很多,一度纠结到底是置身事外还是挺身而出,或者至少还今科春闱的大部分考生们一个公平。

  即便没有沈望让人带来的话,薛淮也已下定决心,只不过座师的提醒让他浑身枷锁尽去,能以极其冷静沉着的心态应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三月初十,在贡院苦熬九天九夜的举子们终于结束第三场,他们拖着极其疲惫的脚步走出贡院大门重见天日。

  接下来他们会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放榜,有人自知发挥失常因而浑浑噩噩,有人自忖必然高中于是纵酒狂欢,因为这将近四千名举子的喧嚣鼓噪,整座京城都变得格外热闹。

  然而对于还被锁在贡院内的考官们来说,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

  在先前的初审中,十八位同考官和两位主考官纵有分歧也能暂时搁置,譬如柳和高廷弼的冲突,那份答卷还是被柳荐了上去,会在合议中等待它的命运。

  所谓合议,便是六房阅卷官当众复核荐卷,主考官予以裁定,同时对一些争议卷展开辩论,由此确定最终入选的一部分答卷。

  考生们连考三场艰辛异常,但是考官们评判的重点在于第一场四书五经题,一般而言此场权重超过七成,只有两份答卷的水准难分伯仲,才会进一步复核二场答卷,劣者便会降等。

  因此春闱会试一直有首场定生死的说法。

  合议结束之后,考官们才会去搜落卷,防止遗漏英才。

  十二日,辰时二刻。

  至公堂。

  薛淮来得不早不晚,他身边是一同前来的高廷弼,后面两步之外跟着柳。

  六房阅卷官聚齐,两位主考官孙炎和岳仲明随即出现。

  “这段时日诸位都辛苦了,我们就直入正题罢。”

  孙炎坐在主位,平淡的眼神扫过十八位同考官,没有刻意在薛淮面上停留。

  书吏们将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数百份荐卷,放在同考官们身前的桌上。

  气氛忽然有些紧张。

  孙炎和岳仲明身为官场老人,很多年前便经历过这种场面,因此他们坐得十分安稳,但是对于十八位同考官来说,这是他们人生当中第一次在科举场上亲手决定他人的命运,而且也是很多人唯一的机会。

  除去少数翰林,余者很难第二次担任会试同考官,至于主考官这个职位……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够觊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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