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56节

  当监临官宣读完今科春闱的开场圣旨,孙炎率领众官进入贡院,先来到魁星阁焚香叩拜、祈求文运昌隆,继而前往至公堂祭拜至圣先师,最后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明誓。

  至此仪式结束,监临官下令锁闭贡院外门,贴上礼部封条。

  贡院内外两道高墙布满荆棘,四面角楼有禁军兵丁进驻,与此同时还有靖安司的精锐密探协同看守。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贡院将进入内外隔绝的状态,所有考官都需要交出私人印信,由监试御史统一封存。

  他们不得离开贡院、不得会见亲友、不得接收院外文书。

  直到三月二十巳时解除锁院,考官们才能重获自由。

  薛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回到聚奎堂内属于自己的小单间,悠闲地整理接下来将近一个月要用到的各种生活物品。

  院内自然会提供起居饮食,不过崔氏唯恐他在贡院受委屈,让墨韵准备了三个大包袱,一个里面装着各种换洗衣物,一个里面装着方便储存的点心、茶叶和檀香,最后一个则装着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香烛等物。

  薛淮本来不想兴师动众,奈何崔氏少见地乾纲独断,直接安排李顺做事,根本不给薛淮拒绝的机会。

  这些包袱在薛淮入院的时候同样接受了搜检,还好兵丁们没有像对待举子那般粗暴,虽说搜检得很仔细,但是动作很轻柔,不敢有丝毫唐突。

  这个属于同考官的单间颇为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但这已是院内仅次于三位主官的待遇,余者甚至还有七八人挤一个大通铺的状况。

  薛淮左右看了看,将装着衣物的包裹直接放在床尾,文房四宝和香烛则摆在书桌上,至于那些点心和生活用品只能委屈它们待在角落里。

  今日除了锁院仪式之外并无旁事,稍后会有杂役送来晚饭。

  薛淮坐在书桌前,表面上是在放空,实则在思忖这场春闱的诡谲之处。

  按照姜璃提供的情报来看,主考官孙炎在内阁貌似中立,暗中则与次辅欧阳晦往来密切,而岳仲明与首辅宁珩之的关系人尽皆知。

  再联想到那日在礼部衙门的见闻,岳仲明似乎是代表宁珩之告诫其他人,莫要想着利用春闱徇私舞弊,而且重点是针对主考官孙炎。

  “薛侍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道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惊醒。

  他起身向外走去,便见内阁大学士孙炎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两位亲随。

  “见过阁老。”

  薛淮拱手一礼。

  孙炎微笑道:“贡院条件简陋,比不得你们在家中的住处,我担心你们住不习惯,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阁老这般体恤下属,实乃我等的福气。”

  薛淮亦笑道:“不过下官相信诸位同僚肯定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三年前我们在前院的号舍苦熬九天九夜,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现在这样能有一室一桌一床。”

  “这倒是我忘了。”

  孙炎开怀一笑,他身后两名亲随微露讶异,显然不曾料到传说中清高孤傲的薛翰林也会说这种俏皮话。

  见对方无意离去,薛淮隐隐有了计较,便继续说道:“阁老若得闲,不妨入内小坐片刻?”

  “也好。”

  孙炎果然颔首,随即与薛淮走进这个窄小的房间,那两名亲随则留在外面宛如门神。

  薛淮请孙炎坐在书桌旁,取出家里准备的香茗,给对方泡了一杯,然后坦然坐在床沿,道:“不知阁老有何见教?”

  他知道对方来此肯定不是单纯视察,按照这些大人物的习惯,多半会东拉西扯云山雾罩好半天,与其耗费心力陪他玩旁敲侧击的戏码,薛淮更喜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最重要的是,他想借助这种手段试探孙炎的底细。

  孙炎虽然没有宁珩之和欧阳晦那样的权势,但好歹是内阁大学士,平素在朝中文武面前颇受敬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锋利的感觉。

  一念及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仿佛薛淮就是他最看重和欣赏的晚辈子侄。

第79章【于无声处】

  “今日不谈正事,景澈勿要紧张。”

  欣赏归欣赏,孙炎自不会轻易让薛淮掌握话题的主动权,只见他面露感怀道:“景澈或许不知,其实当年我与令尊薛文肃公虽无私交,但在公事上几度联手。我生平敬佩的同僚并不多,令尊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造化弄人上苍德薄,如令尊这般经世济民的清流名臣竟不能长寿。”

  说罢一声喟叹。

  薛淮怎会不知当年事,此刻愈发佩服这位阁老的脸皮之厚。

  太和十年,薛明章卸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入京任大理寺少卿,他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便和时任刑部尚书的孙炎有关。

  具体案情不再赘述,薛淮只知当时薛明章通过案卷中的蛛丝马迹提请复核,将孙炎亲自签名画押的所谓铁案推翻,要不是孙炎与这件案子的利益纠葛无关,只是一时失察,他肯定会因此跌一个大跟头。

  纵如此,孙炎亦被迫推迟了入阁之期。

  某种角度而言,孙炎后来在内阁尴尬的处境,与薛明章的火眼金睛存在一定的关系。

  如今在薛淮面前,孙炎却能呈现一派真切无比的缅怀和敬仰之态,当真是人生如戏。

  薛淮微微垂首道:“先父泉下有知,得蒙阁老如此记挂,当感欣慰。晚辈亦常思其教诲,秉公持正为要。”

  “薛公在天之灵能见你今日之出众,定然无比欣慰。”

  孙炎非常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薛淮身上,继而道:“这两年你的赤忱之心令人赞叹,国朝那么多年轻官员,如你这般忠贞的寥寥无几。当初有人嘲笑你不自量力,我却不这么认为,你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否则定能展现峥嵘。果不其然,陛下调你去协查工部贪渎案,你便拿出惊艳朝野的表现。”

  “阁老谬赞。”

  薛淮面色如常,镇定地说道:“下官只是谨遵陛下的教诲。”

  “能记得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品格。”

  孙炎顺势说道:“就拿今科春闱来说,景澈可知陛下的愿景?”

  薛淮坦然道:“公平公正,为国选贤。”

  孙炎赞道:“正是如此。那日岳侍郎所言,相信景澈还能记得,其实这也是我想对你们这些年轻官员说的话。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关系到无数举子的命运,亦会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你我身为考官断然不能大意。”

  薛淮应道:“下官谨记。”

  孙炎这一刻想起欧阳晦让罗转达的叮嘱,暗道面前这位年轻的翰林确实沉稳了不少,光是这份气度就要胜过以前的骨鲠强硬。

  他倒也不急,继续说道:“你有令尊的言传身教,又得沈尚书倾力教导,单论眼界见识已经超过同龄人不少,更不必说你还有一身凛然正气,故而我希望你能成为今科同考官的表率。”

  眼见他一顶又一顶高帽子丢过来,薛淮逐渐触摸到这位貌似老好人阁老的真正意图。

  他平静地说道:“下官不敢当,唯有尽心尽力。”

  “好一个尽心尽力,这就是君子一诺。”

  孙炎温和一笑,顺势道:“或许你会觉得,我今日找你说这些略觉突兀,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发挥所长,在后续阅卷过程中不畏权贵、洞烛奸邪。无论是谁存在徇私舞弊的嫌疑,只要你察觉蹊跷之处,大可当众提出来。即便你怀疑的是我亦或岳侍郎,都不必心怀顾忌,想来你定能明白我这番苦心。”

  其实你真正的用意是想让我盯着岳仲明吧……

  薛淮心中哂笑,看来原主过去两年里给朝堂诸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纵然这几个月他已经尝试改变行事风格,这些人依旧带着刻板印象看他。

  孙炎今日这番故作姿态,要用他做刀对付岳仲明乃至宁党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

  或许他觉得薛淮不会想那么多,只会被他的言辞挑起心中的热血,继而慷慨激昂地冲锋在前。

  薛淮当然不会蠢到让孙炎多想,他正色道:“阁老一片公心,下官岂敢推诿搪塞?春闱如此重要,下官必然会效仿阁老,与一切魑魅魍魉斗争到底。”

  对于这个答案,孙炎谈不上失望也不算满意,但他有把握一步步将薛淮拉进来,因而微笑嘉许道:“如此甚好。我还要去别处看看,景澈你不妨养精蓄锐,过两天就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

  “阁老慢走。”

  薛淮起身将孙炎送到门外,目送对方离去。

  虽说孙炎看轻了他,但是对方隐约透露出来的信息让薛淮渐渐有了成算。

  这场春闱不光有太子借姜璃之手的布局,宁珩之和欧阳晦的角力也现出端倪,目前看来岳仲明和孙炎都想树立大公无私的形象,而且孙炎直截了当地将算盘打到薛淮的身上,毫无疑问是看中他作为沈望亲传弟子和清流一员的双重身份。

  只是……薛淮又怎会去这趟浑水呢?

  他微微摇头,返身回到房内。

  翌日,衡鉴堂。

  这里便是不久后十八房同考官初审答卷的地方,孙炎和岳仲明特地将同考官们召集来此,只为进行关键的分房定责。

  大燕的科举制度因循前朝,春闱会试共分三场,第一场持续三天,考生们要作答三道四书题,还要答四道五经题。

  五经者,《周易》、《诗经》、《尚书》、《礼记》、《春秋》。

  五经浩繁复杂,极少有人能通晓,因此历来大考之中,考生只需选择一门来答题,这就是所谓的本经。

  分房定责便是按照同考官所治的本经,分为四书一房和五经五房,每房各三名考官。

  众人落座之后,孙炎再度郑重宣讲阅卷的规矩和禁忌。

  “诸位”

  孙炎稍稍抬高语调,不同以往的锐利目光扫过众人,在薛淮面上略作停留,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官素来敬佩工部沈部堂的清正耿介,三年前他主持的庚辰科春闱无一人舞弊,一时传为佳话,本官希望癸未科亦是如此。此番沈部堂虽不在考官之列,不过薛侍读身为他的亲传弟子,同样品格高洁朝野皆知,本官希望汝等以薛侍读为楷模,务必做到心无旁骛公正严明。”

  众人不由得看向薛淮,心中隐有几分艳羡,但也知道这是薛淮将近三年矢志不移谨守原则的回报,当下只能恳切地说道:“谨遵阁老之命!”

  薛淮面色镇静,心里不免有些腻味。

  孙炎之所以特地将他点出来,无非还是那个念头,将他推上风口浪尖,逼他在后续某些关键时刻,不得不顾虑薛明章、沈望以及他自己的“清正”招牌。

  当此时,薛淮转头望去,正好与岳仲明的目光对上。

  转瞬之后,薛淮主动移开视线,然而那位岳侍郎肃穆凝重的眼神已经留在他脑海中。

  只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直到三月初一,贡院迎来数千名紧张忐忑的举子,岳仲明都没有在私下找过他,似乎他看不出孙炎种种举动的用意。

  当贡院龙门处响起鸣炮声,太和十九年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时间来到三月初四,会试第一场顺利结束,誊录完成后的朱卷源源不断地送入衡鉴堂,被分到《春秋》房的薛淮也正式开始自己的阅卷工作。

  这委实是一桩极其枯燥又辛苦的活计。

  《春秋》房除薛淮之外,另外两名考官分别是翰林院修撰高廷弼和编修柳,他们要在三天时间内交叉评定六百余份试卷。

  工作量实在太大,因此他们不可能对每份试卷字斟句酌,基本只能快速阅览给出一个大概的档次,然后再将那些具备荐卷资格的试卷留下细读,每位考官都要在试卷上留下是否推举的记号,若是选中为荐卷还需写明批语。

  及至初五深夜,薛淮已经看完将近四百份试卷,他暂时停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对面的高廷弼和柳眼中满是血丝,状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刚开始三人还会闲谈说笑几句,尤其是高廷弼似乎有意和薛淮亲近起来,不止一次谈起和赞赏他的咏梅词,而如今他早已没了那份兴致,被淹没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试卷之中。

  薛淮歇息片刻,重新投入阅卷。

  当他看到手中这份试卷某几个固定位置的熟悉字眼,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早在进入贡院之前,姜璃便告知他,太子有意提携的五名举子会选择五经之中的《春秋》题,这显然是因为薛淮治的本经就是《春秋》,这样一来他们的试卷即便经过糊名誊抄,最后也会出现在薛淮手中。

  这个时候他们只需按照提前约定的暗号,在答题中写下那几个特殊的字眼,薛淮便能认出他们的试卷。

  虽说姜璃希望薛淮能够帮太子一次,但是薛淮并不想真的那样做,一者此举后患无穷,二者他不能太过降低自己的底线,所以最终他只会看试卷本身的水准。

  “第五份,写得还算可以。”

  薛淮心中默念,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已经有了四份类似的卷子,其中第四份颇为出挑,其余三份和眼前这第五份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准。

  他在这份试卷上留下一个圆圈,继续评阅剩下的一百多份。

  约莫一刻钟后,薛淮拿起一份试卷粗略看了起来。

  此刻房内极其安静,另外两人皱着眉头阅卷,长久没有动作。

  薛淮一目十行,正要将这份试卷放下,他的动作猛然一僵。

  此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猛然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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