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43节

  见他转身就走,崔延卿冷哼一声,但也没有纠缠不休。

  当一炷香燃尽,绝大多数人都已停笔,只有寥寥几人愁眉苦脸,显然是没有提前做准备亦或发挥不佳。

  高廷弼没有去调侃那几人,他环视全场说道:“既然此事是我首倡,那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献丑了。”

  高廷弼一笑,随即朗声读道:“题云,壬寅小年瞻雪阁领筵。”

  “廿载寒灯映雪明,琼林宴罢剑初鸣。”

  “鳌头已占三霄近,雁塔新题万古名。”

  “玉斧修成阆苑稿,金銮待展稷臣情。”

  “何当再借昆山屑?遍洒人间白玉京。”

  念完这首诗,高廷弼朝众人拱手一礼,十分潇洒飘逸地说道:“还望诸位同年斧正。”

  “好诗!气象宏阔,豪情满怀!”

  “匡时兄才情横溢,愚弟拍马不及也!”

  “诗好,字好,这份济世之心尤佳!当浮一大白!”

  众人称赞不已。

  这倒不是他们过于谄媚,高廷弼之作即便是提前准备,诗中气象确实值得赞许。

  高廷弼连连自谦,举杯与众人对饮,眼中的欣喜和自得难以遮掩。

  此作一出,不少年轻官员心中暗叹,高廷弼不愧状元之才,今日怕是不能与他争锋了。

  但也有人性情爽直不拘小节,相继拿出自己的诗作请众人点评。

  比如翰林院检讨吴便笑道:“诸君且听在下这首拙作。”

  “篆香融雪润霜毫,醉里犹摹瘗鹤标。忽听高呼诗已成,笑抛玉管踏琼瑶。”

  又有国子监学正郑玄明吟道:“门生相问治经难,笑指庭中三尺澜。冻透冰魂清彻骨,方知字字不虚看。”

  翰林院庶吉士吴清岳紧随其后:“冻笔频住忘纪年,石渠旧梦尚萦缠。今宵忽化剡溪棹,载得冰心向酒边。”

  国子监助教杨嗣修亦不甘示弱:“冰檐悬玉尺,寒素量才多。莫羡凌云木,春从涧底柯。”

  席间热闹无比。

  众人一边品评一边饮酒,逐一看下来,还是高廷弼那首最佳,倒也无人不服。

  当陈观岳念出他那首四平八稳的七言诗,高廷弼悬着的心放松不少,随即和其他人一道,将视线投向还未展才的最后两人。

  薛淮和崔延卿。

  作为同科进士,众人对这二人的能力并不陌生,他们都以才情闻名,薛淮偏重于经史子集,而崔延卿的诗词文章于当世颇有名气。

  简而言之,今日薛淮虽然给崔延卿来了一个下马威,在诗词一道上恐怕不是崔延卿的对手。

  崔延卿对此确信无疑,他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抬手指向墙边案上瓷瓶里的几株寒梅,悠悠道:“今日蒙薛侍读以金玉良言规劝,崔某心中明悟,得一小令,与诸君共勉,诗云”

  “璇霄碎玉堕雕栊,呵砚犹温未竞枰。”

  这两句一出,高廷弼便心中一沉。

  在场都是懂行之人,如何品不出崔延卿这两句的底蕴?

  毫无疑问,他光是这两句就显出不俗意境,璇霄、碎玉、雕栊将冬日之景悉数描摹,后续“未竞枰”三字隐喻仕途之艰难,暗合薛淮先前让他几近无地自容的锋利言辞。

  崔延卿转身看向神色平静的薛淮,不急不缓地念出后二句。

  “忽觉星斗已移阙,梅影斜分剑上锋。”

  他放下茶盏,微微挑眉道:“请薛侍读评之。”

  满堂寂静。

第61章【杯酒】

  “璇霄碎玉堕雕栊,呵砚犹温未竞枰。忽觉星斗已移阙,梅影斜分剑上锋。”

  帷幕之后,身穿织锦轻裘、淡妆难掩美色的曲昭云默念着崔延卿的诗。

  站在旁边的丫鬟低声问道:“姑娘,这首诗很好吗?”

  “嗯。”

  曲昭云语调轻柔,不急不缓:“这首诗蕴意深远,以碎玉堕檐和梅影剑光勾勒画境,以未竟棋局写出暗涌情境,又借星移斗转之说陈述人生理境,可谓三重意境熔于一炉。更妙处在于先前薛侍读讥讽崔编修乃阿谀小人,崔编修坦然承认,继而以诗明志。表面上这首诗不及高修撰之作慷慨激昂,实则笔法凝练克制,细细品味更胜一筹。”

  丫鬟信服地点头,随即好奇地问道:“照姑娘这般说来,崔编修之作当居第一?”

  曲昭云不置可否,微笑道:“还要看那位薛侍读能否拿出佳作。”

  帷幕之外,堂内的寂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不独曲昭云认可崔延卿的诗当属第一,庚辰科的进士们都不缺少这样的眼光,就连高廷弼都自愧不如地说道:“文远兄才情斐然,吾远不及矣。今日雅集诗会至此,想必诸君皆已认可”

  话音戛然而止,高廷弼猛地反应过来,朝薛淮歉然一笑。

  还好他及时收住,否则未免过于轻视薛淮,毕竟对方还没有拿出诗作。

  这时崔延卿反而向着薛淮说道:“匡时兄莫急,薛侍读尚未出手,最终结果怎能定论?”

  “崔兄珠玉在前,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在众人注视之下,薛淮敛袖而立,徐徐道:“腊月廿三,同科举子会于西城瞻雪阁。时值小年,瑞雪初霁,诸君围炉温酒,共话两年宦海浮沉。匡时兄命赋诗以志此会,余因记之以酬诸君。”

  他向前一步,中正平和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岁暮重开玳瑁筵,孤光先破九霄玄。”

  帷幕之后,曲昭云轻声道:“破题平平。”

  薛淮目光沉静,又念出颔联:“冻云欲锁昆仑柱,燧火已燃瀚海烟。”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原主在过去两年多时间里,那些内心的纠葛和煎熬,他凭着一腔热血艰难前行,结果却是伤痕累累孑然一身。

  不远处陈观岳静静地看着薛淮,他能体会到薛淮此刻的心情。

  其他年轻官员虽然不及陈观岳看得透彻,但也知道薛淮这两年可谓苦尽甘来,诗中意便是镜中身。

  “星槎待渡天河阔,鳌背堪载地轴旋。”

  此二句一出,众人仿佛能感觉到薛淮心境的变化,不再是暗无天日,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薛淮顿了一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随即给出结句:“诸君莫叹浮生短,俯看人间八百年。”

  堂内又是一阵沉寂。

  崔延卿神情复杂地看着薛淮,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好诗。”

  陈观岳当先打破沉默,却无花团锦簇的称赞,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但是这两个字却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

  他们回味着最后那句“诸君莫叹浮生短,俯看人间八百年”,望着薛淮年轻俊逸又显出沉凝气度的面庞,再想到他这两年处处碰壁却矢志不移的过往,对于这首诗不禁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某种角度而言,薛淮这首诗和先前崔延卿的即兴发挥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都是以诗明志,又夹杂自身的境遇和感悟。

  崔延卿是愧疚和悔悟,薛淮则是放下纠葛豁达面对。

  只不过在陈观岳看来,崔延卿固然才思敏捷,这番感悟却显得牵强,远不及薛淮一气呵成发自肺腑。

  更不必说两人过去的表现就摆在那里,薛淮的诗作显然更有说服力。

  高廷弼适时开口道:“景澈贤弟这首诗令人感慨万千,不过文远兄的诗作亦是意境悠然,在我看来真的难分高下。”

  他心里觉得薛淮的诗更好,但委实不愿看到此子再三扬名,反正崔延卿的才名朝野皆知,那首诗也拿得出手,旁人不能说他偏颇。

  陈观岳欲言又止,他很清楚高廷弼的小心思,此刻有种帮薛淮要一个公道的冲动,然而一想到临行前叔父陈伯均的叮嘱,他最终只能沉默地低头。

  其他人或不想得罪高廷弼,或真心觉得这两首诗不分伯仲,遂打着哈哈附和高廷弼。

  帷幕之后,曲昭云眉尖微蹙。

  丫鬟见状便压低声音问道:“姑娘,你觉得哪首诗更好?”

  “薛侍读的诗更好,崔编修则有取巧之嫌。”

  曲昭云冷静地说道:“不过二者相差不大,平分秋色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她心里略略好奇,不知那位以骨鲠刚直闻名的薛探花,是否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薛淮不觉得此事难以接受。

  他知道高廷弼在想什么,但眼下不必因为强求一个虚名,让这么多同年下不来台,双魁首有何不可?

  然而还没等他表态,崔延卿冷峻的声音陡然响起:“薛侍读不光文章通达,诗词一道亦是才华横溢,真令人刮目相看。今日大家兴之所至,不如尽兴一次,如何?”

  言下之意,既然那两首诗难分高下,两人就再来一次比试。

  薛淮双眼微眯,他原本觉得今日火候到此刚好,赢得不少同年的尊重和认可,又通过崔延卿亮出自己的锋芒,所以只是尽己所能写出一首诗,并未刻意想着一鸣惊人。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非要强行压他一头。

  一念及此,薛淮的神情渐渐冷下去,他望着崔延卿点头道:“崔兄既有雅兴,淮自当奉陪。”

  崔延卿冷笑一声,随即对高廷弼说道:“公平起见,还请匡时兄为我们命题,谁的诗作更好谁便是今日雅集之魁首。”

  他们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根本没给高廷弼和其他人插话的余地,此刻高廷弼看着崔延卿志在必得的神态,忽然觉得这厮还算有可取之处,于是微笑道:“也好,那就请二位尽情施展才学,不过高某有言在先,比试归比试,切不可伤了同年的和气。”

  崔延卿点了点头。

  薛淮则淡然道:“请高兄命题。”

  高廷弼隐约觉得薛淮平静的语气暗含杀气,他左右看了看,墙边案上瓷瓶里几株寒梅落入视线,再想到崔延卿那首诗,轻咳一声道:“今日我进来便注意到这几株寒梅开得极好,便请二位以冬梅为题,不拘诗词歌赋,限时一炷香落笔。”

  当即便有瞻雪阁的侍女点燃短香。

  这香烧得有些快。

  陈观岳和吴略显凝重地看着薛淮,他们有些担心薛淮能否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拿出一首佳作。

  至于崔延卿……他对这个命题显然没压力,此刻的神态很轻松。

  燃香逐渐变短,时间的流逝似慢实快。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中,薛淮忽地走到案边,伸手提起一个酒壶,往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

  只见他举起酒盏,昂首缓缓饮尽。

  “好酒。”

  薛淮轻声感叹,继而洒脱道:“笔来。”

  侍女赶忙奉上笔墨纸砚。

  薛淮渊岳峙地站在案前,提笔挥毫,无尽恣意。

  这番神态瞬间吸引众人围了过去,就连高廷弼也不例外,崔延卿登时显得有些孤单。

  他站在五六步外,冷眼望着被人群包围的薛淮,讽道:“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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