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在临终前立年仅八岁的刘弗陵为皇太子,又命霍光、金日、上官桀、桑弘羊四人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少主。
刘弗陵登基之后仅仅过了一年,金日病逝,朝廷成为霍光等三人争夺权柄的角斗场。
在后续五年时间里,上官桀因为权力扩张被霍光阻止、桑弘羊因为政治主张被霍光废止、燕王刘旦则因为窥伺皇帝宝座,这几股势力相互勾连,再加上昭帝之姐鄂邑长公主的参与,一场针对霍光的阴谋逐渐成型。
其时十四岁的汉昭帝刘弗陵亲自主持朝会,以清晰缜密的逻辑当众拆穿上官桀等人对霍光的诬告,以此确保朝局的稳定和霍光的地位。
上官桀等人最终只能铤而走险,但是他们意欲武力夺取权柄的谋划走漏风声,被汉昭帝和霍光联手绞杀,上官桀与桑弘羊几乎阖族被灭,燕王刘旦和鄂邑长公主也相继自杀。
至此,霍光大权独揽,他在汉昭帝的支持下一改武帝后期海内虚耗的国策,改为废止酒榷、放松盐铁管制、轻徭薄赋、止戈匈奴、安抚乌桓、废止酷刑等等,大汉帝国迎来复苏。
在这段史料尤其是关键的元凤平叛之中,霍光本人的存在感其实不算强,反倒是年仅十余岁的汉昭帝光彩夺目,其表现出来的心智和手腕令人叹服。
薛淮讲故事的能力不俗,兼之他口齿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将史书上寥寥数语的故事重新润色修饰,一场波诡云谲的朝堂争斗大戏便在太子姜暄面前徐徐展开画卷。
这对姜暄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他从小接受各种大儒的教导和培养,那些人单论学识毫无疑问都在薛淮之上,然而他们不苟言笑、字斟句酌的古板教条让姜暄颇感无趣,从来没人像薛淮这样,用说书人的方式渲染经史,而且还不改变史料的重要细节。
大半个时辰之后,薛淮宣讲完毕,姜暄微露意犹未尽之意。
“薛侍读,请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姜暄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显然很满意薛淮的表现。
“谢殿下。”
薛淮行礼入座。
姜暄回味着方才听到的“故事”,问道:“薛侍读,你认为霍光是忠臣还是奸臣?”
听到这个问题,望着太子若有所思的神情,薛淮脑海中直接浮现内阁首辅宁珩之的面庞。
史料和现实当然不能生搬硬套强行贴合,宁珩之不具备霍光得天独厚的条件,眼前的太子亦非八岁登基二十一岁暴卒的汉昭帝,倘若他能成功登基即位,大燕亦不会出现主少国疑必须仰仗权臣的局面。
但是薛淮的直觉告诉他,太子此问极有可能是在隐射宁珩之。
一念及此,薛淮冷静又坦诚地回道:“难说。”
“嗯?”
太子略感意外。
薛淮斟酌道:“殿下,霍光终其一生并未窥伺皇权,而且他除了推行一系列与民生息的国策,还削了燕王、广陵王等封国兵权,有效地维护天子和中央朝廷的权威与稳固。从这个角度来看,称他为大汉忠臣不算过分,故此《汉书》评价他为‘匡国家,安社稷’。”
太子对此自然有不同意见,他摇头道:“但他在独揽朝堂大权之后,也曾以荒唐的理由废黜昌邑王,又逼迫宣帝立其女为后,纵容家中子嗣肆意妄为,《汉书》中亦有言,‘谒高庙,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光是这句记载就能想象出霍光的煊赫权势和蔑视天子的霸道。”
“在孤看来,霍光只是行王莽之事而未篡。”
身为东宫储君,姜暄天然厌憎如霍光这种视君权为无物的权臣。
薛淮十分清楚今日太子召他入宫讲学的缘由。
他对此并无抵触之心,虽说目前朝中局势不明朗,太子未必能走到最后,而且他已经做好尽快寻求外放的打算,但是这不代表他要刻意抗拒太子的青睐。
薛淮深知自己当下有多弱小,因此他在公主府侍卫江胜面前都力求与人为善,又怎会在太子面前犯浑?
今日他之所以要对太子宣讲这段史料,用意在于看一看对方的底色。
如今看来,太子并非庸庸碌碌之辈,但是仍旧无法脱离千年来君臣之道的桎梏。
故此薛淮平静地说道:“殿下觉得汉昭帝是否会意识到,霍光往后会成为无人能制的权臣?”
太子明白这个问题的深意,如果汉昭帝对霍光的野心毫无察觉,那么他就是酿成恶果的根源,但是从汉昭帝的功绩和手腕来看,他年仅十四岁就能洞悉上官桀等人的阴谋,并且举重若轻地平定的风波。
如汉昭帝这样的心智怎会想不到,在上官桀等人倒台之后,朝堂权柄必然会集中在霍光一人之手?
可他依旧这样做了。
太子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轻声说道:“汉昭帝不得不这样做。”
“臣不明白。”
薛淮貌若不解,缓缓道:“从当时的局势来看,起初上官桀和桑弘羊两位辅臣并未勾结燕王刘旦,他们只是在与霍光争权。汉昭帝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偏向霍光,这才导致另外两人渐起异心。他们无法取得昭帝的支持,只能另辟蹊径转而勾结燕王刘旦,只有刘旦登基称帝,他们才能彻底解决霍光及其羽翼。”
太子沉吟道:“薛侍读之意,倘若昭帝一开始选择重用上官桀和桑弘羊,让这二人相互制衡,或能避免霍光专权之祸?”
薛淮应道:“从后往前看,这样的选择似乎更合理一些,此二人的能力和势力不相上下,谁都无法轻易奈何对方,昭帝若是选择他们,或许能采取制衡之道,令他们相互牵制,要比霍光一家独大更合理一些。”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这位年轻的侍读在暗示什么,可是对方的话语没有任何破绽,始终紧扣故纸堆中的史料。
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暗自遐想,当今朝堂之上,谁是上官桀谁是桑弘羊,谁又是霍光?
回到这个话题本身,太子在片刻后正色道:“昭帝之所以选择支持霍光,是从朝廷的根本利益出发。”
薛淮道:“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太子饮了一口清茶,整理思绪道:“方才侍读曾言,上官桀和桑弘羊作为武帝任命的辅臣,他们是武帝时期国策的坚定拥趸,具体而言就是延续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政策,而百姓对此早已苦不堪言。若要维持社稷稳定,必须要修正武帝后期的策略,让百姓休养生息。从本质上来说,昭帝和上官桀等人在政见上存在难以调和的分歧,相反他和霍光立场一致。”
薛淮敬佩地说道:“殿下明见。”
“昭帝是从国家安危的角度出发,重用上官桀等人意味着要支持他们的政见,反之重用霍光则能君臣同心,至于往后的风云变幻”
太子顿了顿,轻声叹道:“道同方获其利,道异惟受其害。”
当霍光与汉昭帝政见一致时,他是中兴能臣。
当他与汉宣帝利益冲突时,他成灭族权奸。
是非功过,忠奸成败,只待后人评说。
“如殿下所言,汉昭帝生前或许已经察觉霍光势大难制,但是为了社稷安稳不得不选择重用霍光,故此才有了昭宣之治的中兴盛世,但是也为后来霍氏一族被灭埋下了伏笔。”
薛淮顺着太子的话锋,不慌不忙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臣在读这段史料之际,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汉昭帝始元六年的霍光,与汉宣帝地节元年的霍光,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太子仔细思忖,言简意赅地说道:“人心易变。”
当一个人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心态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薛淮点点头,略显好奇地说道:“臣突然很想知道,霍光在临死前是否能预料到他家族的命运。”
听闻此言,太子心中一动,面色逐渐严肃。
第53章【路在脚下】
霍光是一位极其复杂的权臣。
他是冠军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汉武帝亲自任命的托孤重臣,历经武帝、昭帝、宣帝三朝,期间还主持废立昌邑王刘贺。
他生前位极人臣,后人将他与伊尹相提并论,称为“伊霍”,以“行伊霍之事”代指权臣摄政废立皇帝。
他死后仅仅两年,霍氏一族因谋反被汉宣帝夷族。
若是到此为止,或许他就像历史长河中那些下场凄惨的权臣一样,生前享尽权柄之益,死后家破人亡遗祸子孙,成为古往今来权力争斗中一个不那么特殊的注脚。
但是在霍氏一族谋反大案暴露后,霍光之墓未被株连,依旧陪葬茂陵。
而在他死后十七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霍光赫然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需知当时霍光已经变成一黄土,霍家的谋反大罪早已尘埃落定,即便宣帝将霍光开棺鞭尸,朝中亦不会有人进言劝谏。
可宣帝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予霍光死后哀荣,似乎在他看来霍光和霍家并无关联。
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宣帝心中对霍光无恨,或许他从不认为霍光是野心勃勃窥伺皇位的权奸。
这些史料在太子姜暄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望着薛淮沉稳内敛的神情,状若平静地问道:“薛侍读认为霍光是大汉忠臣?”
“臣并无此意。”
薛淮摇头道:“霍光虽无篡权之实,但他在掌权之时的诸多举动,仍旧失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光是他隐瞒遮掩其妻毒杀许皇后一事,便已逾越君臣之道。臣只是在想,霍光从昭帝时期的中兴能臣,到后来擅行废立的权臣,这期间没人能够制衡和监督他的权势,导致他最终带着霍家走上那条死路。”
太子渐渐品出一些深意,徐徐道:“不止如此,实际上在孤看来,武帝临终时的安排才是后面一切动乱的根源。”
薛淮略感意外。
他今日讲霍光是想试探太子对君臣关系、朝堂体制的看法,同时带着几分隐晦的提示。
在没有开盘之前,谁都不能断定太子是否会失去储君之位,薛淮亦不敢仓促定论,因此他要争取暂时远离朝争旋涡,避免成为各方利用的对象。
然而太子主动找上门来,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平庸,只能尽量把握好其中分寸。
思来想去,以史为鉴或许最适合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既能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又不会显得自负轻浮。
薛淮镇定心神,诚恳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太子温言道:“武帝临终前安排四辅臣,本意在于让他们互相牵制,然而他忽略了霍光曾出入禁闼二十余年,于禁军中安插大量霍氏亲信。在没有明确四辅臣位次的前提下,权争不断趋于激烈是一定会出现的状况。昭帝登基主少国疑,四辅臣除了金日早逝,其余三人又怎会将年仅八岁的天子放在眼里?”
他还有句话没说,自古以来废长立幼才是真正的祸根!
薛淮心中一凛。
他读懂了太子的未尽之言,对方分明是在隐喻当今局势。
代王虽已成年,但其人性情乖张行事莽撞,若是让他即位大宝,于大燕而言恐怕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而太子成熟稳重久经磨砺,显然是新君的不二之选。
薛淮此刻不禁暗叹,他是想借霍光一案提醒太子,陷入权力旋涡里的人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同样是万丈悬崖,身不由己才是真实的写照。
太子确实想得更深,却稍稍偏离方向,他在用这桩典故暗示薛淮,支持他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才是明智的选择。
简而言之,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本就南辕北辙。
意识到这一点,薛淮明智地闭口不言。
太子却是谈兴正浓,继续说道:“今日之前,孤一直认为霍光是毫无疑问的奸臣,但是现在孤觉得,霍光亦有诸多无可奈何之处。他生前曾数度还政于宣帝,可是已经太迟了,宣帝或许不会清算他本人,却绝对不会放过整个霍家,这不单单是因为许皇后之死,而是因为霍家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及皇权的稳固。说到底,这还是武帝临终前留下的隐患。”
见他反复强调这个问题,薛淮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却只是信服地说道:“听完殿下这般分析,臣只觉得豁然开朗。”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赞道:“今日听薛侍读讲史,孤才是获益匪浅。侍读由浅入深以小见大,虽然年轻却学识渊博,不愧探花之名。”
薛淮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
太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随即命人奉上宫中的点心,显然不想这么早就放薛淮离去。
薛淮对此坦然接受,再者劳神费心半日,他确实有些饥饿,于是向太子告声罪,不急不缓地吃着点心。
太子只随便用了一小块,然后便神情温和地品着香茗。
不远处,东宫首领太监邓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视线在薛淮背影稍稍停留,心中对这位年轻的翰林有了不一样的评价。
他在心中默念道:“看来往后要多留意薛府的动静,殿下已经很久没有看重这样年轻的官员。”
片刻过后,薛淮停下动作。
太子自觉火候已到,开门见山道:“虽说如今你已升为翰林院侍读,再往上怕是有些难,毕竟无论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大多需要一定的资历,否则难以服众。在孤看来,于你而言将来去詹事府是更好的选择,不必一心待在翰林院苦熬,薛侍读以为然否?”
他说得十分直接明确,而这早在薛淮的意料之中。
今日入东宫的重头戏,便是太子向他抛来橄榄枝。
无论这场讲学蕴含怎样的深意,只要薛淮的表现还算合格,太子一定会迈出这一步。
这当然不是因为太子一见他就惊为天人,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招揽至麾下,而是薛淮与代王的矛盾成为既定事实,且沈望对薛淮的看重显露无疑。
至少在太子看来,沈望这次为薛淮铺路的用意十分明显。
薛淮身为翰林院侍读,天然就是太子最好的笼络对象,此举绝对不会引起天子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