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27节

  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真实口供,但也无法排除有些人是在绝望的境地下胡乱攀咬。

  沈望的决定非常明确,务必要钉死工部涉案官员的罪名,至于牵扯到的其他高官,则全部交给他来处置。

  入夜之后,薛淮看着桌上整理妥当的案卷,抬手伸了一个舒展的懒腰。

  身体确实很疲惫,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困乏,唯有肚子里饥肠辘辘。

  他起身走出这间奋战将近十天的值房,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迈步朝东南角的厨房走去。

  衙署内部布局紧凑逼仄,厨房和食堂挤在一起,这些天查办处的官员们包括沈望在内,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吃饭。

  这样不仅方便他们在用餐的时候讨论案情,同时也在不断加深他们的交情。

  踏入食堂的大门,薛淮发现这里烛火通明。

  “又来一个。”

  一个爽朗含笑的声音响起。

  薛淮抬头望去,只见是户科给事中葛存义,房内还有刑部主事方既明和大理寺评事陈智等人。

  简而言之,除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之外,查办处的几位骨干力量此刻都在这间小小的食堂内。

  “人来得这么齐,莫非是谁下了帖子?”

  薛淮微笑上前,从桌上拿起一块芝麻烧饼,掰开了往嘴里送。

  “大家忙碌小半夜都饿了,我让厨子做了几盘点心,这样无论谁过来都能填填肚子。”

  陈智一边解释,一边倒了一杯清茶递来。

  薛淮道谢接过。

  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明白何谓各有所长,那位不在场的袁御史犹如一块寒冰,言辞犀利至极,经常审得涉案官员涕泪横流,譬如工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被袁诚连珠炮一般的怒骂弄得几度昏厥。

  刑部主事方既明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在审问犯官的时候极少疾言厉色,但他总能通过缜密的分析找出对方口供中的漏洞,进而一步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几位给事中则是按图索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户科给事中葛存义,这次查办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比对出工部两套账簿隐藏的真相,葛存义的功劳仅次于薛淮。

  至于面前这位大理寺评事陈智,他给薛淮留下的印象则是沉稳细致,犹如那些话本故事里主管后方的谋士,每一件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他总是能照顾到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却又不会给人卑微谄媚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团体里并肩协力,薛淮自然感触颇多。

  “还是陈评事细心,我们只好坐享其成了。”

  葛存义笑着打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陈智笑道:“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不妨拿出几百文打赏,我和厨子一人一半。”

  葛存义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五两银子,拿到手将将三两,家里好几张嘴等着我养,怎能在外打肿脸充胖子?”

  众人皆笑,然而这笑声中多少带着几分苦涩。

  相较于以前的朝代,大燕官员的俸禄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在已经太平一百多年的当下,各地物价一直在涨,京官的处境尤其艰难。

  若无家中的支持,像葛存义这样的清廉官员手头肯定很紧。

  两相对比,工部那些涉案官员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自然是捞取的民脂民膏。

  气氛略显压抑,葛存义见状便笑道:“诸位看开一些,既然我等效仿侍郎大人之志,对于这种清贫生活早该有所准备,再说这次侍郎大人带着我们查办那些贪官污吏,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朝廷总得给些赏赐吧?”

  陈智点头道:“这是自然。”

  葛存义生性洒脱,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淮,岔开话题道:“薛淮,你准备何时成亲?”

  薛淮微笑道:“暂时还没想过,葛兄这时打算给我介绍一门亲事?”

  葛存义“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薛淮会如此回答,顺势说道:“说起来我还真能介绍一桩好姻缘。”

  此言一出,方既明和陈智等人相继看来,面露好奇之色。

  葛存义继续说道:“拙荆娘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据说容貌生得端庄,女红堪称一流,而且性子特别柔顺,今年芳龄十七,就是家世弱了些,配不上薛府的门第。”

  薛淮原本只是配合对方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会牵扯旁人,只能摆手道:“多谢葛兄好意,不过我还年轻,婚事过两年再说。”

  葛存义似觉可惜,不过他也知道薛家的门槛不低,说不定宫里那位也会看在薛明章的份上关注薛淮的婚事,因此笑笑作罢。

  这时方既明插话道:“葛老弟,你要知道两年前薛贤弟金榜题名之时,京中不知多少高门大族在打听他的消息,若非沈侍郎开口发话,或许我们就能见到榜下捉婿的佳话。”

  葛存义看了一眼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慨道:“若是父母当年能将我生得像他这般俊俏,我也能体验一下榜下捉婿的滋味。”

  陈智笑道:“你小心这话让嫂夫人听见。”

  葛存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众人无不指着他笑,葛存义自不介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薛淮浅浅地笑着,心情很愉悦。

  除了袁诚年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性情各异但志向相同,和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毫无疑问是非常美妙的经历。

  方既明看向薛淮说道:“说实话,这段时间让我最意外的便是薛贤弟。”

  薛淮好奇地问道:“方兄此言何意?是不是以前我给你的印象很糟糕?”

  他这样问当然不是矫情,过去两年时间里,薛淮这个名字在朝中很多官员听来很刺耳,他连翰林院的同僚都很难和谐相处,更遑论其他道听途说之人。

  谁知方既明坚决道:“断无此事!薛贤弟,这两年我看你行事,或许你的一些行为不够圆融,但我十分敬佩你的赤子之心。你原本可以坐享安乐,可你宁愿舍弃安稳富贵,一次次不畏艰险为民请命。无论重臣小吏,只要还有几分良心,又怎能诋毁你的所作所为?”

  薛淮心中波澜微起。

  葛存义敛去笑容,正色道:“那些人将薛贤弟说得多么不堪,无非是因为你接连不断的弹劾让他们感到畏惧,但是他们找不到你的把柄,就想用谣言毁掉你,所谓三人成虎积销毁骨,败类们只有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一个不顾前途只为扳倒那些贪官污吏的清正之人,怎会性情乖张难以相处?”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那日在大朝会上,你骂得够痛快,当时我就想和你好好喝一杯!”

  薛淮纵然两世为人,此刻亦不禁颇为触动,点头道:“肯定会有这个机会。”

  “方兄和葛老弟说的没错。”

  陈智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看得很清楚,薛贤弟为人忠耿,其余那些关于他性情古怪的谣言可谓荒唐至极。”

  薛淮心中感慨,面上故作为难:“诸位兄长,你们这么夸下去,愚弟怕是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笑声再起。

  葛存义将杯中清茶一气饮下,神情复杂地说道:“侍郎大人决定明日入朝复命,这桩案子多半到此为止。虽说抓出工部一大群硕鼠,我依然觉得有些可惜。”

  方既明问道:“你觉得还不够?”

  “非也。”

  葛存义摇摇头,目光落在薛淮脸上,轻叹道:“此案一结,我等就要回到各自的衙门,将来怕是难有机会像这次一般并肩奋斗。”

  薛淮起身给他添茶,抬手轻拍他的手臂,沉稳地说道:“葛兄不必伤感,我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共事。”

  他毕竟是沈望器重的亲传弟子,其他人无不满含期待地看过来。

  葛存义连忙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薛淮逐一看向众人,坚定地说道:“因为我们还年轻。”

  烛光轻曳,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同时浮现会心的笑容。

第39章【众矢之的】

  翌日,早朝。

  太和殿内,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分文武列班。

  大燕常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前者允许四方奏事,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今日早朝却不太寻常。

  一是因为礼部左侍郎沈望带着薛淮等查办处的骨干入朝复命。

  二是东宫太子和几位亲王皇子赫然在列。

  龙椅之上,大燕皇帝面色冷漠,似乎是因为工部这次捅了大篓子,让他心情十分沉郁。

  他幽深的视线朝下望去,在内阁首辅宁珩之脸上稍稍停留,然后继续往前,直接越过工部尚书薛明纶,最终看向神色镇定的沈望。

  百官行礼如仪,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位中年文官高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其人并非他们意料中的礼部侍郎沈望,而是处在旋涡之中的工部尚书薛明纶。

  天子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薛明纶当即出班来到御前,躬身一礼,继而毫不犹豫地开口。

  “臣工部尚书薛明纶,顿首伏阙,谨启圣听。窃惟天恩浩荡,特命礼部侍郎沈望为钦差大臣,专案查办工部都水司贪渎一事,此乃圣意所系,以正朝纲。然沈望甫受命,即行乖张之举,不独拘都水司僚属,更扩至营缮、虞衡、屯田三司,擅捕有疑官员十数人,如郎中孔劭、员外郎齐环和贾等,皆系工部干员。”

  因为这次是查办处僚属的缘故,今日薛淮所处的位置不算靠后,但他只能隐约看见座师的侧脸。

  对于薛明纶先声夺人,沈望早有预料。

  他一次抓走十余名工部官员,若薛明纶一言不发才奇怪,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站出来质疑沈望的决定。

  一片沉肃的氛围之中,薛明纶中气十足的嗓音继续响起。

  “……钦差大臣者,受命处置特定重务,不得僭越授权,本应循例克己。今彼竟肆行滥权,无凭而逮三司僚属,罔顾工部政务:营缮掌宫庙之役,延误则损国体;虞衡司军械之造,扰之恐生边衅;屯田管官田之租,乱则民生沸腾。今沈望擅扩案牍,如野火燎原,致工政瘫痪,臣部公文积滞,朝议汹汹,恐酿冤狱,上背圣心,下乱法度。”

  薛明纶的陈述清晰明了,他并未否认都水司存在的问题,毕竟顾衡还在靖安司的牢房里,如今连他幼时做过的坏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都水司那一窝蠢材肯定逃不掉。

  但是这不代表沈望可以随意扩大事态,若是任由他无止境地抓人,工部还如何运转?

  总不能全靠一位尚书和两位侍郎做事,这肯定也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此刻薛明纶面露愤慨,沉声道:“臣蒙圣恩掌工部数载,深知廉隅当守,然亦惧酷吏横行,致良才寒心。伏乞陛下天威垂鉴,敕令沈望还权,释无辜僚属,严究其越滥之罪,以正视听而安社稷。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不得不说,他这番慷慨陈词听起来合情合理,殿中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沈望则依旧平静地站着,似乎此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刻,一些官员相继挺身而出。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朗声道:“微臣叩首,礼部侍郎沈望借钦差权,滥捕无辜良吏,坏工政之序,伏望陛下问其责。”

  兵部右侍郎孙烈皱眉道:“臣闻钦差枉查虞衡司,误断军械诸务,恐生边衅,圣心当忧此祸也。”

  太常寺少卿刘文清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谨奏,沈钦差构三司之诬,损官誉如草芥,若久纵之,国体危矣。”

  户部郎中姜文忠亦奏道:“启奏陛下,查办工部都水司竟牵九卿不宁,耗国库财粟,臣请早结案息事。”

  一时间,群情汹汹。

  薛淮粗略一数,在薛明纶开启弹劾沈望的序幕后,竟然有十二三位各部官员紧随其后。

  他们弹劾沈望擅权越权,将工部弄得一团糟,严重影响到工部的日常运转,甚至因此牵扯到其他部衙。

  这些官员一个个正气凛然,仿佛沈望是一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而他们是维护朝堂稳定的忠贞之士。

  虽说这里面没有部堂主官乃至内阁重臣,但这样的规模足以让一般官员望而却步,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种被围攻的境地里保持绝对的冷静。

  至此,薛淮终于见识到宁党的可怖实力,而这还不是对方的全力而为。

  他左右看去,昨夜相谈甚欢、对未来充满期望的方既明等人无不神情凝重。

  所谓知易行难,虽九死其犹未悔、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说来简单,想要付诸行动何其困难。

  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那场朔望大朝,当时他在百官面前痛斥顾衡,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占了突然发难的便宜,事后回想心里偶尔也会有些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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