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发髻只斜簪一枚和田白玉鸾首步摇,耳下垂着两粒米珠,映得面容愈发清冷,压襟的鎏金累丝香囊敛了锋芒,垂落一线檀香随风浮动。
她眼底凝着寒潭般静寂,鼻梁秀挺如笔锋勾出,唇色浅淡似早樱蘸霜,只是薄施脂粉,通身矜贵却如出鞘软剑侵人眉目。
薛淮脑海中猛地浮现“来者不善”四字。
虽说是对方的人救了他,但考虑到这位公主过往赫赫有名的骄蛮性情,尤其是此刻亲自前来,肯定不是为了探望薛淮极有可能是薛淮的不请自来让她心情不爽。
果不其然,姜璃那双极好看的眸子幽幽地望着薛淮,讥讽道:“既然有投河自尽的勇气,为何连看都不敢看本宫?”
薛淮的外貌很出众,但在姜璃看来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满腔血勇却无谋算之能,那么多圣贤书仿佛读进狗肚子里,受了一些打击便想寻死更是窝囊至极的废物。
其实她不会在意区区一个翰林院编修的生死,但薛淮跑到她的地盘上寻死,尤其此人身上的背景有些复杂,这肯定会对她造成一些困扰。
而且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兀,难免会让人觉得诡异。
齐王和王妃去世得早,姜璃从小见惯世情冷暖,特别是在宗室这样复杂的环境里长大,本能警惕任何尝试接近她的人,进而怀疑对方的动机,像薛淮这样的清贵翰林亦不能例外。
薛淮拱手行礼,足够小心谨慎:“殿下容禀,臣并非投河自尽,而是一时不察失足落水。”
“一时不察?”
姜璃转身朝桌边走去,漫不经心道,“本宫的侍卫昨日傍晚禀告,堂堂翰林院编修、前科探花薛景澈居然跑到本宫的别苑附近投河,若非他们发现及时,将你从河里捞上来,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落座之后,她面色不虞地看着薛淮,字字如刀:“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莫非是觉得本宫也有违法之举,只恨奈何本宫不得,所以用这种以死明志的把戏构陷本宫?”
薛淮觉得这口锅来得有些突然。
但在姜璃看来,她只是一个远离中枢权柄的闲散人,这薛淮莫名其妙在她的别苑外面投河,朝中那些重臣怎会不借题发挥?
要知道因为天子对她的宠爱,朝中素来不乏反对的声音,比如礼部尚书那个老头,三番五次劝谏天子,仿佛她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女有能力左右朝堂局势。
即便这件事奈何不到她的根本,可若是成天听着一群老头儿聒噪,同样是一件非常烦心的事情,她又不能像对待那群纨绔子弟一般让老头们闭嘴。
薛淮庆幸前世对古典文化有一定研究,再加上脑子里拥有完整的记忆和语言习惯,所以此刻还能应对:“殿下,贵属应是离得较远所以看错了,臣当时只是想事情走了神,一步踏空不幸落水。臣不谙水性,落水后难免惊慌无法自救,万幸贵属及时施以援手,臣才能活下来。”
落水是意外,但原主紧要关头放弃挣扎也是事实,不怪这位公主会这样想。
但薛淮不能承认,他现在还无法把握这位天之骄女的性情,且对方在传闻中的确喜怒无常,要是她突然发作让门外的侍卫进来一刀砍死他,难道天子还会让姜璃给他偿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事,除非牵扯到权力派系的争斗,大多只是读书人一厢情愿的自我慰藉。
姜璃双眼微眯,似乎有些意外这些话能从薛淮口中说出来。
不是说这位探花郎迂腐且愚蠢么?
一念及此,姜璃哂笑道:“本宫有些好奇,薛编修昨日应是在翰林院当值,为何会有闲情雅致跑到青绿别苑附近闲逛?莫非……”
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薛淮,微露不屑:“莫非你想弄一出凤求凰的拙劣戏码?”
薛淮微微皱眉道:“请殿下慎言!”
出乎他的意料,姜璃并未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说道:“都说你清高自傲,将满朝文武视作蝇营狗苟贪赃枉法之辈,眼中除了天子再无旁人,顶多再加上一年前的礼部沈侍郎。方才我还以为你换了个人,这几个字倒有几分传言中的骨气。”
薛淮没有火上浇油,他只是觉得原主的原则性好像强得有些过分。
纵然不和光同尘,但是身为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将绝大多数人都得罪了,往后还怎么做事呢?
见他沉默,姜璃话锋一转道:“可你既然如此有骨气,为何想要寻死?退一步说,京城这么大,你想在哪里死不行?你死在翰林院、薛府甚至是宁首辅的家门口,都能满足你那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心,但你偏偏要跑到本宫的别苑门外投河。薛淮,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本宫和你好像没有新仇旧恨。”
薛淮缓缓道:“殿下似乎对臣有很大的偏见。”
“偏见?”
姜璃摇了摇头,虽是坐着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你有什么资格让本宫另眼相看?本宫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只会逞嘴上功夫的读书人,于国于民没有半分益处。你入仕将近两年,除了像无头苍蝇一般整日写弹章,你还会做什么?说到底,你只是为了邀买清名,一如你那位养望二十年的座师。”
薛淮正色道:“殿下,臣之所以弹劾那些人,是因为他们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并非是图一己虚名。至于家师为人,恐怕轮不到殿下妄加点评。”
虽说沈望近半年对他颇为失望,但是薛淮很清楚这个时代官场师徒关系的重要性,此刻必须要站出来维护座师。
“莫要想着转移话题。”姜璃冷声道,“本宫懒得和你争论,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受人怂恿,想要将本宫牵扯进你们这些官员的尔虞我诈之中?”
薛淮隐隐觉得这位公主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莫说自己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算真的死在九曲河里,难道还能对她造成干碍?
简而言之,姜璃的防备心太重,有些不太寻常。
他不慌不忙地再度看向姜璃,其实她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只是满身贵气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一念及此,薛淮认真道:“殿下,臣方才已经说过,这只是一桩意外事件。臣与殿下从无嫌隙,且臣很敬佩殿下锄强扶弱的公义之心,怎会刻意给殿下制造麻烦?”
“还是不肯说实话么?”
姜璃冷冷看着他,忽然高声道:“来人。”
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顷刻间出现在门边。
薛淮不为所动,冷静地说道:“殿下,臣是朝廷命官。”
他终究是天子钦点的清贵翰林,还有世人皆知的忠臣清名,绝非姜璃往日随意教训的顽劣纨绔。
“别担心,本宫不会动用私刑。”
姜璃轻描淡写地说道:“本宫身为天家公主,被薛编修无礼冒犯,因此对你略施惩戒,这应该不算过分吧?毕竟这里是本宫的别苑,而非你薛府的内宅。”
薛淮心里一紧,他无法判断对方话中的真伪,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于是在姜璃饶有兴致的注视下,薛淮往前踏了一步。
第3章【面具之下】
如果有得选,薛淮当然不希望和这位天家贵胄发生直接冲突。
他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那些浩繁的记忆和信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现在他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搞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又要如何应对往后的挑战。
哪有心思在这里陪一个娇贵的公主闹腾?
可是形势比人强,薛淮自忖要是拂袖而去,对方万一恼羞成怒真去宫里告状,他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味强硬也不是好法子,传闻云安公主性情骄蛮吃软不吃硬,她未必真会在意自己的翰林身份,更何况如今他在天子心中的形象大不如前,在朝中的处境更是十分艰难。
故此,他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着年轻的公主。
门边的侍卫见状立刻迈步上前,姜璃却抬手止住他们,道:“无妨,本宫还不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吓住。”
薛淮并无多余的动作,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以下犯上。”
姜璃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薛淮似乎认命道:“殿下不是想知道臣的阴谋?臣准备如实相告,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们。
姜璃心领神会,挥手屏退侍卫,继而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之所以会来此处寻死,为的就是陷害殿下。臣身上有血书一封,上面伪造了殿下诸多不法事,以及过往殿下对臣的种种欺凌,这样一来,臣死之后朝廷就能彻查此案,让殿下无法自保。”
明知他在胡扯,姜璃仍旧问道:“血书在哪?昨日侍卫们将你救起,又请郎中给你诊治,并未在你身上发现什么血书。”
薛淮想了想说道:“可能是臣忘记写了。”
姜璃奇道:“这么要紧的证据也能忘记准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叹道:“臣是人,总有疏忽遗漏的时候。”
姜璃又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薛淮快速答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嫉妒?”
“殿下天生富贵,既有天子偏爱疼惜,又有东宫和诸皇子真心护佑,论尊贵在宗室之中无人能比,京中那些权贵子弟皆以在殿下面前露脸为荣。相较之下,臣如今在朝中树敌无数,可谓是人憎狗厌,当然会嫉妒殿下,所以才想出这个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愚蠢法子,妄图给殿下造成一些麻烦。”
听到这儿,姜璃忍不住轻声浅笑,又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你真是薛淮?”
薛淮点头道:“如假包换。”
“难得,真是难得。”姜璃啧啧称奇,感慨道,“本宫原以为你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毕竟从你过往生平来看,你不缺少这样的勇气。没想到素来以骨鲠强硬闻名的薛编修,也会如青皮无赖一般信口开河。”
薛淮虽是胡诌,但他的话也表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没有和公主作对的动机,所以昨日他失足落水确实是意外。
再者他如果真要陷害姜璃,总得做好周全的准备,而非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后手。
姜璃聪慧敏锐,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瞒殿下,臣这两天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总算想明白一些道理。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臣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亦不曾后悔,只是臣觉得就算做不到外圆内方,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强硬的姿态。”
这算是他给自己转变处事风格打下的前提。
“原来如此。”
听完这番答复,姜璃心中微现波澜,嘴上依然不留情面:“你最好没有说谎,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另有所图,沈侍郎未必能护住你。”
薛淮没有较劲,及时转移话题道:“此番救命之恩不敢忘却,臣欠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姜璃嘴角微勾,眸光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薛淮,本宫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薛淮正色道:“若殿下有命,臣自当尽力而为。”
“哦?”
姜璃抬手摩挲桌上的白瓷茶杯,悠悠道:“你就不怕本宫挟恩图报逼你去做坏事?本宫听说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臣不担心。”
薛淮直视姜璃的双眼说道:“殿下心怀公义,时常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臣过往多有耳闻,且殿下身为皇族公主,自然不会触犯朝廷法度,臣又何必杞人忧天?”
“本宫现在终于确信,这次意外落水让你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也可能是以前你骗了所有人。”
姜璃的语调略微抬高,“只言片语就将本宫架了起来,还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旁人说你一根筋不知变通,本宫却觉得你心思缜密又狡黠。”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谢殿下称赞。”
姜璃被他这短短五个字逗笑,随即说道:“你果真觉得昨日失足落水是一场意外?”
其实这也是薛淮尚有疑虑的地方。
原主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妙,宁党中人对他的打压和针对会持续不断,而清流一派也因为他先前的鲁莽和孤僻不愿亲近,就连天子都对他这两年持续不断的弹劾有所不喜。
若说唯一全心全意对待薛淮的人,恐怕只有他的母亲崔氏。
但是这样的困境真会将原主逼到求死的地步?
薛淮隐隐觉得真相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昨日的记忆过于混乱,他一时想不起原主为何会来到这座别苑,又在河畔遭遇了什么,只能确定原主当时受了极大的刺激。
姜璃观察着他的面色变化,继续说道:“本宫的别苑不算偏僻,但是无论离皇城、翰林院还是薛宅都比较远,你就算想散心也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对不对?”
“殿下言之有理。”
薛淮应下,随即坦然道:“不瞒殿下,臣或许是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罢了,这是你的事,本宫没有必要替你操心。”
姜璃正色道,“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算你真不在意自己的小命,也不要牵扯到本宫,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理会你的死活。”
薛淮道:“是。”
姜璃看了他一眼,又道:“方才你说欠本宫一个天大的人情,此言是真是假?”
薛淮当然知道这种承诺非常棘手,以姜璃拥有的地位和势力,这世上能够困住她的难题寥寥无几,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够帮她做什么?
真到了那一天,姜璃派人来找他索取回报,不知他这条命够不够还?
然而救命之恩是事实,对方也不是好相处的人,薛淮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