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见礼,袁诚开门见山道:“奉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之命,移调翰林院编修薛淮入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协查此案,限期三月归返,调案移文已经交给掌院学士核查。”
薛淮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对方拗口的言辞。
天子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顾衡下狱只是开端,工部已经暴露的问题总要解决,所以就有了这个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
而袁诚所说的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通俗一些说就是巡按工部的查案钦差。
至于调薛淮进入查办处也很好理解,像这种临时性的“专案组”,必然需要翰林院编修或者检讨负责文书工作。
薛淮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原先负责修撰的《太和河工考》暂停,本就处于空闲的状态,更何况这是钦差大人的调令。
这时一名书吏上前,将钦差发出、林邈已经签批的《调案移文》交给薛淮,另外还有一份林邈代表翰林院签发的《知会票》,这两份文书便是薛淮暂离翰林院、前往查办处做事的凭据。
袁诚显然是个急性子,看向薛淮说道:“薛编修,此案案情复杂时不我待,还请随我立刻前往查办处。”
薛淮点头道:“袁御史请。”
袁诚当先而出,薛淮故意落后一步,果然见林邈上前微笑道:“不必担心,此案钦差就是你的座师。”
沈望?
薛淮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工部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一般人恐怕很难破开重重荆棘,既然天子想要好好整治工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肯定要派出能力和威望足够的高官。
首先宁党那一帮子大臣直接被排除在外,就连和薛明纶矛盾深重的刑部侍郎卫铮也不行,因为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矛盾,始终都有共同的利益,在这种紧要时刻只会站在一条船上。
次辅欧阳晦那一派同样不行,他们自己屁股的下面也不干净,让他们去查最后很可能变成狗咬狗。
天子只是想狠狠杀一杀工部的贪官污吏,最重要是理清账目填补空虚的国库,这种事肯定要交给一身清名的礼部左侍郎沈望。
在同袁诚前往查办处的路上,薛淮逐渐想明白这里面的细节,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疑惑:究竟是沈望做主亲自将他召入这个查办处,还是另外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查办处位于隆宗门附近,是一座独立的衙署,挂牌“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这里距离皇城和六部衙门很近,上行下达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通过袁诚的介绍,薛淮对这个临时设立的衙门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钦差沈望带着自己的幕僚和心腹,另外从相关部衙抽调精干好手,主要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刑部主事、大理寺评事、六科给事中等,以及薛淮这个翰林院编修,此外还有天子亲自指派的靖安司校尉负责护卫事宜。
袁诚拿出令牌交给大门外的靖安司校尉核验,然后带着薛淮入内,面无表情地说道:“薛编修,沈侍郎在签押房,请随我来。”
薛淮走进签押房,一眼便看见那位中年文官坐在案后,正在同几名官员交待一些事情。
沈望时年四十二岁,身如瘦竹,面似冷玉,眉间一道悬针纹如刀刻入骨,通身浸着暮云压雪般的威重。
薛淮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直到那几名官员领命退下,他才上前行礼道:“拜见沈侍郎。”
“你来了。”
沈望抬头看了他一眼,语调平和没有起伏:“走吧,我带你去案牍房。”
那里和翰林院编检厅类似,是用来存放账册和卷宗的地方,亦是薛淮接下来这段时间工作的场所。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步伐沉稳。
查办处并非庄园别苑,这里屋宇相连布局紧凑,充斥着忙碌紧张的氛围。
来到案牍房内室,沈望带来的小厮奉上香茗,随即带上房门出去,给这两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沈望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袁诚同你说过大致情况吧?”
“是。”
薛淮应下,缓缓道:“弟子已经知晓自身的职责,只是心里稍感意外。”
“意外什么?”沈望放下茶盏,周身沉凝的气度渐转松弛,“景澈,那日你从九曲河捡回一条命之后,为何不愿登沈府的门?”
今天的变故来得有些突然。
薛淮在苏醒之后,很快便下定决心要修复和沈望的关系,毕竟对方是他在官场上的引路人,也是最大的靠山。
无论之前两人存在多少分歧,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这座靠山的庇护。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隐藏在幕后的黑手遽然发难,暗流和危机接踵而至,他只能先靠自己解决麻烦。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沈望又忙于政务,他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拜望。
直到此时此刻。
薛淮心里很冷静,面上浮现难色:“弟子心中有愧,无颜向老师求助。”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这段日子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改变。”
沈望一言带过,微笑道:“无论时局如何发展,你都是我的弟子,记住这一点即可。”
薛淮心中一松,其实他要的只是这句话。
只要沈望依旧认可两人的关系,他往后在官场上就会轻松不少。
“老师,弟子没想到陛下会让您主持查办此案。”
薛淮面上浮现一丝不解,语气格外诚恳。
“这就是你意外的地方?”
沈望望着他的双眼,徐徐道:“其实我也有些意外,原以为陛下会让欧阳阁老出面,毕竟他老人家的名望足以压制薛工部,便是首辅也不好出手。为师资历尚浅,品级又在薛工部之下,此番难免会有诸多不便。”
薛淮微微摇头道:“弟子倒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这桩案子牵连甚众,工部的账目又做得天衣无缝,万一迟迟无法查明真相,恐怕会有碍于老师的清名。不过请老师放心,弟子绝非畏难之人,既然得老师赏识,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
沈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故意遮掩,直言道:“调你来协助查案是陛下的旨意。”
薛淮面色微凝。
他没想到这居然是天子的安排。
对于宫里那位至尊,薛淮至今尚无一个明确清晰的印象。
从过往记忆和坊间传言来看,天子当年是清流文人争相称颂的圣君,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天子的雄心壮志渐被抹平,近些年愈发耽于享乐当然,朝堂权柄依旧牢牢握在他手中。
他一时间不太明白天子的用意,站在对方所处的层面,只需敲定沈望这个人选,然后等沈望拿出令他满意的答卷,他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薛淮一边沉思,一边貌若莽撞地问道:“老师,弟子斗胆问一句,陛下对于此案想查到哪一步?”
“哪一步……”
沈望不置可否,看着薛淮平静地说道:“你应该问我,陛下为何要让你协助查案。”
薛淮沉吟道:“因为这桩案子牵连到薛家。”
“还有吗?”
“因为弟子与工部薛尚书同宗同源,而且前不久薛尚书还对弟子伸出援手。”
听到这个诚实的回答,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问道:“那你有没有做好与薛工部打对台的准备?”
第25章【十年饮冰】
如果是以前的薛淮,对于这个问题恐怕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两年他弹劾过那么多宁党官员,怎会错过眼下这个重创宁党的机会?
然而世事诡谲,难以预料。
曾经薛淮求之不得的机遇,放在如今的他面前,却仿佛是一块烫手山芋。
薛淮敬佩原主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偏向虎山行的果决,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前世因为缺乏家世背景的支撑,他在仕途上习惯小心谨慎谋定后动,之前在大朝会上掀桌子只是因为局势所迫不得不为。
倘若还有更稳妥的选择,他不介意再隐忍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当下薛淮只想平平稳稳地度过大半年,利用这段时间沉淀学习,等磨勘之期结束,进入一个新环境再开始行动。
这就是他前天没给云安公主一个明确答复的原因,不论那是姜璃假借太子的名义拉他下水,还是太子真的有意招揽他并且考验他,暂时他都不想卷入那些是非。
回到当下,面对沈望满含考校的问题,薛淮斟酌道:“老师,弟子只是奉圣意协查此案,并不牵扯私人恩怨。再者,弟子一介七品编修,有何资格与薛尚书对立?”
“虽说大燕素来有亲亲相隐之说,但你和薛工部早已不在五服之内,因此不必束手束脚。”
沈望先是明确这一点,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敢不敢做。”
薛淮立刻明悟。
沈望这是在提点他,当下他绝对不能背离自己的立场。
这两年他一直站在宁党的对立面,如今终于迎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论这是天子被他两年来持之以恒的决心打动,还是想试试他这把刀是否锋利,他都不能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应付差事。
反复无常乃是官场大忌。
薛淮没有抗拒,起身行礼道:“多谢老师赐教。”
沈望抬手虚按示意他坐下,神情愈发温和。
对于薛淮这个弟子,沈望当初算是寄予厚望,因为对方的出身极好,薛明章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却无形中给薛淮留下一道泛着金光的护身符。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当今天子还在,一般的磨难绝对无法伤到薛淮,至于这次顾衡挑起的风波,在沈望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天子从始至终都不会相信他对薛明章的弹劾。
拥有这样的背景,再加上天资和勤奋,以及那股根本无法掩藏的正气和锐气,薛淮从踏入科举考场便已进入沈望的视线。
这就是他对薛淮比对庚辰科状元和榜眼更重视的缘由。
然而他没料到这个弟子的脾性那般固执,好在这都已成过往。
“你不必有什么负担,为师才是查办钦差,无论是福还是祸都有为师担着。”
沈望平心静气,叮嘱道:“既然陛下决意给你这个机会,那你就要好好利用,争取借此真正进入陛下的视线。你要知道,为官之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这样的机遇,这世上有太多官员终其一生都无法让天子记住他的姓名。”
薛淮心下暗伏,正色道:“请老师放心,弟子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沈望面露欣慰,继而问道:“说说你对这桩案子的看法。”
“弟子始终认为背后有一双手在搅动风云,顾衡和刘平顺都只是那人的棋子,但是陛下既然让老师来查,那说明我们要查的就是工部本身,至于幕后之人……弟子觉得靖安司才是他的对手。”
薛淮不疾不徐,冷静地分析道:“承平年代,工部一直是油水丰厚的衙门,比户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后者作为朝廷的财神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再不情愿也要收敛一些。工部则不同,一般人看不懂他们内部的事务,就拿这次涉及的都水司来说,一段河工需要耗费多少银钱和人力,外面的人哪里分得清真伪?只要他们将账目做好,再厉害的御史也挑不出毛病。”
沈望点头道:“工部积弊久矣。”
薛淮试探道:“宁首辅不知其中内情?”
沈望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薛淮至今没有正经见过首辅宁珩之,那日大朝会上只是仓促间看了一眼,对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潭。
并非故作高深,而是岁月磨砺出来的城府。
“宁首辅自然知道工部的问题,但即便他贵为首辅,也无法做到肃清上下。”
沈望主动给出答案,然后耐心地解释道:“工部的问题极其复杂。这个衙门负责大燕境内一应工程营造,如宫殿、陵寝、官衙、城池、道路等等,还有水利设施的修筑,与漕运衙门存着密不可分的利益往来。除此之外,军械制造、屯田事务、山泽采捕、官营纺织、陶瓷、铸钱,这些都在工部的管辖范围之内。”
光是听到这些名目,薛淮就可以想象这里面存在多少蝇营狗苟。
沈望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查工部就一定不会只是查工部,比如查都水司必然会牵扯到漕运和河道衙门,地方官府也少不了,查其余司亦是如此。你认为我们的对手是工部的官员,最多算上薛工部,但实际上可能还有各地官员、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户部尚书、宗室和勋贵。”
薛淮没有胆战心惊,他听得出沈望的语气并不沉重,因此坦然道:“老师方才说过,这次查案不在于做了多少,关键是敢不敢做。”
“你学得真快。”
沈望笑了笑,又问道:“一次查案不知会得罪多少人,你真不怕?”
薛淮镇定地摇头,反问道:“老师,您真打算将工部的问题查个底掉?”
这一次沈望稍稍沉默,他端起茶盏,慢慢地喝着清茶。
片刻过后,他放下茶盏,神色肃穆地说道:“这两年为师也曾感慨,从你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年轻时常怀满腔热血,心心念念涤荡污浊,还天下苍生一片玉宇澄清,后来才知道世事多艰,一个人的力量尤其弱小,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