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晦不贪财不好色,一辈子唯独钟情官路,偏偏有一个比他年轻更比他优秀的宁珩之挡在前面,或许他这辈子直到老死都没有希望体验一下首辅的感觉,他又如何能甘心?
所以明知天子将他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敲打宁珩之,却没有给他太多的实权,欧阳晦依然甘之如饴。
至于眼下这桩案子,欧阳晦冷眼旁观数日,虽然还没摸清楚幕后黑手是谁,但眼下有机会给宁珩之的两员得力干将添堵,他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过他很了解天子的心思,自己上上眼药没问题,陷入太深则得不偿失,于是朝卫铮歉然一笑道:“许是我听错了,卫侍郎莫要介怀。”
卫铮憋屈地说道:“下官不敢。”
另一边薛明纶淡淡道:“先前林掌院审了许久都没能让刘平顺开口,到了卫侍郎这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就交待清楚,侍郎真是好手段。”
他本意是想表明此事另有蹊跷,刘平顺的前后反应不太寻常,并非有心拉林邈下水。
也亏得林邈养气功夫好,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
卫铮则冷笑道:“尚书大人谬赞,这都是下属们的功劳,我岂敢居功。”
薛明纶脸色一冷,无论如何顾衡都是他的下属,如今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又有何脸面可言?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御案后的天子面无表情地哂笑一声。
薛明纶和卫铮连忙低下头。
天子按下心中的躁郁,转而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中年文官,问道:“首辅如何看待此事?”
中年文官身量颀长,面容方正,双眉疏朗如淡墨扫就,颧骨微隆而不嶙峋,鼻梁挺直如悬胆,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通身气度温润沉凝又不失威仪。
他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宁珩之,表字元琢,时年五十六岁。
迎着天子的目光,宁珩之语调不急不躁,犹如一潭平湖不见波澜:“陛下,幕后之人的身份十分隐秘,臣认为他的目的在于挑起朝堂纷争。如今薛淮以力破局,对方定然会潜伏水下,因此不必将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他身上,可命靖安司沿着顾衡和刘平顺两条线索仔细调查。”
他顿了一顿,神色诚恳:“当下朝廷应着重关注江南民生,赈济灾民恢复农耕乃第一要务,查明河工真相次之,问责相关官员再次之。”
天子微微颔首,眼神终于平和:“善,便依首辅之言,内阁尽快拟定条陈。”
宁珩之拱手一礼,道:“臣遵旨。”
第20章【物尽其用】
皇城,文华殿外。
夕阳西下的余晖泼洒在廊柱上,初冬的天空如一块冰冷的铜镜,映照着大燕皇帝负手而立孤松一般的身影。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佝偻着身躯站在不远处,宛如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朔风掠过,寒意凛凛。
曾敏望向天子鬓角新添的霜色,暗叹比去岁重阳节又深了两分。
时年五十有一的帝王面庞仍如冷铁浇铸,只是当年登基时那股子锐气,早被十八载朝堂风雨磨成了玄冰。
这一刻曾敏内心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入宫没两年就被派在今上身边服侍,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从晋王到东宫太子再到大燕天子,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二十多年。
都说伴君如伴虎,而且内廷的勾心斗角相比外朝更加阴险狠毒,曾敏却凭借谨小慎微的性格和对天子的了解,一直稳稳把持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
但如今他只觉得天子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
“你说”
天子低沉的嗓音响起,曾敏连忙上前一步,神态愈发恭敬。
“是谁在针对薛明纶?欧阳晦还是沈望?”
听到这个问题,曾敏庆幸自己早有准备,但面上仍旧忐忑道:“陛下,奴婢岂敢妄议朝中重臣。”
姜宸一声轻笑,抬手按在白玉阑干上,淡淡道:“直言便是。”
曾敏不敢再推脱,斟酌道:“陛下,奴婢觉着那位薛编修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这就是顾衡此獠丧心病狂,为了掩盖工部都水司这些年的亏空,铤而走险构陷薛文肃公。而且奴婢想不明白,顾衡犯事如何能牵连到薛尚书呢?”
“蠢货。”
姜宸斥了一声,摇头道:“朕说过很多次,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亏你还是掌印太监,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
曾敏愧疚道:“陛下恕罪,奴婢不是不肯读,只是与其看那些大字,奴婢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候陛下。”
姜宸闻言淡淡道:“也对,有些时候蠢一点并非坏事,忠心与否更重要。”
曾敏听出天子意有所指,连忙躬身道:“奴婢蠢笨是真,忠心也是真,此心天地可鉴。”
姜宸转头看了他一眼,放缓语调道:“行了,朕只是随口一说。”
曾敏应下,他知道天子不喜嗦废话。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顾衡不算很聪明,但他做了七年的都水司郎中,在薛明纶麾下经历过不少曲折,不至于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姜宸说回先前的话题,徐徐道:“这世上有几个不贪的官儿?他顾衡不是
说到这儿,他那双如寒冰一般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惘然,继续说道:“薛明章……朕当初想着他将来能接过宁珩之的首辅之位,可惜了。”
曾敏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顾衡此举是受人指使?”
“多半是胁迫,要么就是顾衡被人蛊惑失了判断。”
姜宸表面上是在解释给他听,实则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这件事闹得越大,反噬就会越狠,届时连朕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会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一旦往下查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顾衡的下场自不必说,连薛明纶也会被殃及。或者说,幕后之人本就是冲着薛明纶而去。”
曾敏恍然道:“原来如此,陛下,会不会是薛尚书得罪了什么人?”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会引来暗处的觊觎,若他垮台就等于斩掉宁珩之的一条臂膀,不过”
姜宸双眼微眯,缓缓道:“无论顾衡还是那个叫刘平顺的翰林院杂役,这两人都难当大任,用他们来谋局便是败笔。纵观此事始末,设局之人的手法很稚嫩,透着一股天真的意味,不像是欧阳晦或者沈望的风格,更像是朕那几个儿子会做出来的蠢事。”
这下曾敏彻底不敢开口。
涉及朝廷政事他还能插科打诨一二,但是只要和皇子们有关的话题,连宁珩之都会慎之又慎,更何况他这种天子家奴。
姜宸倒也没有为难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残阳,嘴角勾起一抹微讽的弧度。
一名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来行礼道:“启禀陛下,靖安司都统韩佥求见。”
姜宸目光微凝,道:“宣。”
曾敏听到“韩佥”二字,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段距离。
不多时,文华殿鎏金斗拱投下的阴翳里,倏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来人便是韩佥,年过四旬其貌不扬,唯有那双眼窝深陷似两口枯井,偏井底燃着两点寒芒,望人时如细针砭骨。
“臣靖安司韩佥,叩见圣躬。”
他恭敬行礼,一丝不苟,声线沉哑似钝刀刮鞘。
“平身。”
姜宸依旧望着前方萧瑟的庭院,淡淡道:“顾衡开口了?”
韩佥身上隐隐带着血锈气,即便他每次入宫前都会沐浴焚香,但是这股味道怎么都洗不干净自然是因为那些被关押在靖安司牢房的官员们。
他起身垂手侍立,神情木然道:“回陛下,据顾衡交待,两个月前有人拿着他这些年在都水司敛财的证据找上他,以此拿捏他听命行事,后来又给他指出一条生路,让他隐匿工部旧档中对薛明章有利的部分,从而将水患之责嫁祸给薛明章。”
“慌不择路的蠢货。”
姜宸平静地给出对顾衡的评价,继而道:“翰林院那边又是什么状况?”
韩佥答道:“刘平顺是被人胁迫从而陷害薛淮,翰林院内与扬州河工有关的卷宗已经消失,初步判断和顾衡无关,但幕后黑手应是同一人。”
姜宸轻声道:“说说你的看法。”
韩佥毫不迟疑地说道:“此人有一批极为忠心的人手,不论是控制顾衡还是在翰林院落子,都需要能干之人执行,而且臣还没有查出他们的身份,可见对方绝非平庸之辈。不过从大局来看,幕后主事之人的手段颇为粗糙,否则不会被薛淮如此轻易地扭转局势。”
姜宸沉默不语。
韩佥的判断与他相似,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会缩小很多。
能在靖安司的眼皮子底下弄出这样的动静,一两个人绝对无法办到,肯定是一批擅于隐匿身份的好手,偏偏主谋又像是初出茅庐的新手。
除了那几个成年皇子,京中还有哪家的权贵子弟具备这样的特征?
但
姜宸心中犹疑,倘若这是对方故意为之,想将他的注意力引到皇子们身上呢?
韩佥又道:“陛下安心,臣会尽快查明真相。”
“朕自然相信你的能为。”
姜宸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缓缓道:“今岁江南受灾严重,国库入不敷出,虽说宁珩之向朕做了保证,一定不会让朝廷过个穷年,但是朕不会再容忍他麾下那些蛀虫。”
韩佥心领神会,天子这次不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要狠狠杀一批贪官污吏,故而应道:“臣会让人准备好他们的罪证。”
谁知姜宸却摇头道:“你把精力放在追查幕后黑手这件事上,工部和户部的问题会有专门的人去查。”
韩佥自然没有异议。
姜宸转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薛淮变了几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韩佥稍稍思忖,然后冷静地说道:“臣对薛编修过去两年的举动有所耳闻,如他一般耿直刚硬的年轻官员委实不多,但是经历过落水一劫,他相较以往改变很大,虽说骨子里的气质还在,但已懂得变通。”
“难得,朕记得你已经很久没有夸过其他官员。”
姜宸笑了笑,负手道:“朝廷这些年为治理江河投入那么多银子,结果户部和工部就给朕这样一份答卷,即便没有顾衡闹出来的破事,朕亦不会就此罢休。”
“就让沈望主持彻查河工贪腐一案。”
“至于薛淮……这两年他没少烦朕,看在薛明章的份上,朕不与他计较。”
“既然他不怕得罪人,那便告诉沈望,这次朕给薛淮一次机会,让他参与查案。”
“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一柄不惧艰难的利剑,还是只会逞嘴上功夫的庸才。”
第21章【凤池暗渡】
随着顾衡被关入靖安司的监牢,京中针对薛明章的质疑刚刚浮现就被平息,而亲自为亡父洗清冤屈的薛淮,虽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奖赏,但多多少少扭转了一些人对他的看法。
譬如翰林院的几位同僚。
薛淮先前告假数日,如今身上枷锁皆去,总不能继续窝在家里享清闲,那样极有可能惹来都察院那帮御史的关注。
再度回到这个被称为储相之所的清贵衙门,薛淮的心境自然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不需要像林妹妹初入荣国府一般,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唯恐被人算计陷害,可以安心近距离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
翰林院的建筑风格古朴,整体面积不算小,分为主院、东跨院、西跨院和附属建筑群四大部分。
薛淮日常当值的地方在主院的编检厅,这里又分为很多个房间,供学士和编撰编修们使用。
在去往编检厅之前,薛淮先去五楹正堂拜见掌院学士林邈。
“见过掌院。”
薛淮拱手行礼,诚恳道:“那日在大朝会上,多谢掌院为下官仗义执言。”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沈望先开口,林邈多半会继续保持沉默,但他既不是林邈的心腹,过去两年也没少给对方惹麻烦,本就无法强求对方伸出援手。
既然他决定要在宦海中沉浮,总要明白难得糊涂四字的真意。
林邈笑容浅淡,温言道:“你在翰林院供职,我帮你是理所当然,不必言谢。认真说起来,你得好好谢谢沈侍郎,若非你的座师出手,当时局势未必能那么快变化。”
薛淮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