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心会来说,招收人手,扩充力量,顺理成章,等到科举完毕后,海就准备招收第三批成员入会了。
甚至于他们得天子授命,追查秘密结社的行动,都没有遮掩。
本来也毋须遮掩,官府办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但对于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秘密结社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想要补充力量,尤其是在朝廷不断追查的情况下,势必顾虑重重。
所以对方必须要知道,锦衣卫和一心会的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手中还握有多少线索,能够对黎渊社造成多大的破坏,是不是要将潜伏的人员先一步转移等等。
海稍作沉吟,没有耽搁,直接走了出去,联系上锦衣卫那里。
不多时,陆炳来了国子监,当面一句便是恭贺:“恭喜明威了!”
海同样抱拳:“也恭喜文孚和志辅,在武举上独占鳌头!”
“两个人何谈独占鳌头!”
陆炳哈哈一笑:“若没有俞志辅,此次我还能当个武状元呢!”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陆炳并不需要武状元的荣耀,会选择刻意低调些,但有他的保驾护航,俞大猷的武举之路,能得到公平的待遇了。
大致聊了聊文武科举的事情,海进入正题,将严世蕃的进展告知:“拿下沈惊鸿,策反夏清梧,这个过程要快,甚至得两边同时进行!”
“对!”
陆炳马上理解,沉声道:“一旦‘女土蝠’再失败,黎渊社恐怕就要壁虎断尾,全员撤离了!”
海颔首:“一旦错失了这次良机,那咱们就再度成为千日防贼的一方,有心算无心之下,防不胜防啊!”
黎渊社的范围肯定不止于京师,倘若将人手撤离,散于各地,短时间内对于中枢的危害确实大降,但治标不治本,对方随时会卷土重来。
到那个时候,一心会的行动规律恐怕会和锦衣卫一样被吃透,争斗起来就是另一场完全被动的局面了。
所以海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打算,与陆炳面谈,约定好了锦衣卫那里的跟进与行动后,第二日清晨,就赶往另一处地方。
西四牌楼。
过半条街,拐入一条小巷里。
到巷子尽头,就见一座三进的宅院,环境典雅,闹中取静。
海轻轻敲了敲门。
不多时,院门开启,一位老仆妇探出脸来,打量他片刻,迟疑着道:“小相公?”
“是我!刘婆婆!”
海微笑:“你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租过宅子的,后来考入国子监的!”
老仆妇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小相公怎的今日突然来了?”
海道:“我们要在国子监结业了,接下来要搬出来,又想起了这里,现在有别的租客么?”
老仆妇恍然:“租客倒是没有,但老婆子做不得主,得请示老爷……”
“那就请刘婆婆帮我们问一问。”
海道:“对了,我们当时租了这间宅子,是经燕修燕兄介绍的,刘婆婆能帮我寻到他么?”
老仆妇眼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好!老身去寻人!”
将海请进屋中,泡上一杯茶水,老仆妇消失不见,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一道高大魁伟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疤脸大汉燕修:“海公子!”
“燕兄!”
海起身,语气里带着怀念:“想到我们初至京师,想要租一间价格适中的宅子,被牙人默契地漫天要价,所幸遇见燕兄,介绍来了这里,宅院内外打扫得格外干净,两位婆婆还能煮饭烧菜,月租一千两百文,不用押一付三,这份条件可真好,当时还以为会住很久呢……”
自从上次“翼火蛇”事件,两人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见,燕修却依旧熟稔,坐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结果补录名额只有十人,三位第一次考试,就全部录取,如今更是榜上有名,嘿!燕某一介江湖武夫,也有三位进士朋友了啊!”
海失笑:“燕兄在乎这个?”
“如何不在乎?”
燕修浓眉一挑:“江湖不好混,海公子别看我似有几分薄面,但回京至今,也没有安定下来,还在争取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说不得还要海公子相助呢!”
“好说!”
海抬了抬茶盏:“上次的日录,还未谢过,燕兄但有所求,尽管开口!”
“不敢!”
燕修同样抬起茶盏,做了个举杯共饮的姿态:“海公子并未向锦衣卫提及我,避免了许多麻烦,该是我谢海公子才是!”
两人目光一触,以茶代酒,各自饮下。
海平和地道:“孙娘子在日录里自称‘翼火蛇’,所行之事诡谲,非常人为之,燕兄对此可有头绪?”
燕修语气同样冷静:“不瞒海兄,我起初是真的不知,她本是大家娘子,出身名门,其父获罪,由此入了教坊司……她的闺名叫‘无尘’,偏偏堕入风尘,令人怜惜,便是平日里千愁百转,我亦不便询问……谁知她竟偏激于此,多行不义,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了!”
海轻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燕修咀嚼了一番,露出感慨之色:“可怜、可恨、可悲,世事如此,徒叹奈何!”
海正色道:“与其坐叹时运不济,不如奋起而争!天意虽难测,人力却可回天,只要携手同心,必能斩断这悲剧的锁链孙娘子的遭遇,不该成为更多人的宿命!”
“说得真好!”
燕修眼中精芒一现,拍案而起,郑重地抱了抱拳:“海公子既有这等雄心壮志,燕某愿助一臂之力!”
海也不含糊,起身还礼:“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近来查到了两位京师才女,似有蹊跷之处,愿与燕兄探讨一二!”
将夏清梧与沈惊鸿的儿时遭遇、才女佳名和现在的姻缘告知,燕修听着听着,眼神就笃定下来,淡淡地道:“无尘昔日倒也提过,花街柳巷之人,终究会让清贵之士避而远之,想要得到那些人的动向,必须培养无瑕之人……”
海目光一动:“无瑕之人?”
燕修道:“家世清白,品性端方,安贫乐道,无可挑剔。”
海道:“但两女儿时曾经被贼人掳走……”
“这种旧卷宗,早在案库里无人问津,别说锦衣卫,就连顺天府衙都不会过问的,竟能从此处上发现蹊跷,恐怕对方也是始料不及!”
燕修笑了笑:“想来正是海公子给锦衣卫带来了改变,阁下这位出身琼山的神探,当当真是这群藏头露尾,蛊惑人心的奸贼克星啊!”
海故意反问:“蛊惑人心?”
燕修笑容收敛,沉声道:“任何势力想要凝聚人心,都要师出有名,单纯的恨意是很容易失控的,所以为了控制如无尘这样的可怜人,他们当然要宣扬一些可笑的言语,比如海公子那时所言的黎渊社口号,‘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我等外人见状觉得可笑,但黎渊社的成员恐怕认为,他们是正义之士,正在对抗朝廷暴政,挺身而出,牺牲也在所不惜!”
“对了,经历了无尘一事后,我近来调查了不少,还查到了黎渊社成员在执行必死任务前,最喜欢的一句口号!”
海道:“请讲!”
燕修一字一句地道:“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日月虽明,难照黎渊……九死无悔,唯愿河清?”
海重复了一遍,冷声道:“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燕修苦笑:“口气虽大,但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我之前拿住一个贼子,事后想来也是黎渊社之人,结果至今还未能降服,这个秘密结社是会挑选人的,挑的都是对其忠心耿耿的死脑筋啊!”
海道:“那如果我们想要策反黎渊社的成员呢?”
燕修微怔:“谁?”
“目标有二,皆是二十八宿!”
海正色道:“一是‘女土蝠’中的夏清梧,另一位则是传说中不愿再与黎渊社同流合污的‘亢金龙’!”
第202章 燕修猜测的黎渊社秘闻
“‘亢金龙’……”
燕修稍稍沉默,脸上的表情怪异起来:“没想到海公子连这件事都查清楚了,更有了这般大胆的想法!”
“有何大胆?”
海淡淡地道:“策反一个也是策反,策反两个也是策反,况且如果‘亢金龙’真的背离了黎渊社,说明此人早早认清了对方的真面目,此乃弃暗投明之举,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不能叫策反,而是争取!”
“弃暗投明……弃暗投明……呵!”
燕修笑了笑:“黎渊社确实是‘暗’,但说一句海公子不乐意听的话,于我们这等江湖人而言,朝廷就是‘明’么?”
这话换成旁人,就要勃然变色了,海却点了点头:“诚然,朝廷有种种不堪之处,尤其是开国日久,官僚腐败,土地兼并,苛政猛于虎,百姓生活得越来越困苦艰难,不然的话,当今陛下继位后,也毋须推动新政,清丈土地,实施一条鞭法等政策了,而这些国策也未能真正推行下去……”
“但与朝廷相比,黎渊社带给天下的,绝对只会是动荡与苦痛,之所以那些人不在乎,是因为恶果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未曾有所感觉罢了,燕兄也去过广州府,见过民间疾苦,世间动荡,难道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么?”
“所以不说什么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在谁肩上担着之类的空话,你我生活在世间,若天下真是乱了,其实谁都逃不开!”
说到这里,海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房门口,看着不远处打扫庭院的老仆妇:“所以我口中的‘明’,既是我大明朝,也是天地日月,九州万方,这天底下所有人的光明生活!”
燕修终于露出动容之色,起身重重抱拳,躬身一礼:“海兄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适才是我一时糊涂,竟以燕雀之志度鸿鹄之怀,实在不该!”
海扶住:“燕兄不必如此!咱们在说‘亢金龙’呢!”
一位新晋进士在自己面前,公然论及朝廷是非,如此胸襟气度确实令人折服,燕修心悦诚服地一礼后,顿时笑了:“对对!确实是在说‘亢金龙’!不过想来我若是‘亢金龙’,听了海兄这番言语,亦是会应下了这份邀约!”
海展颜:“那就太好了!燕兄江湖经验丰富,不如代入对方的视角里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人重新坐下,燕修稍作沉吟,就开始讲述:“似黎渊社这般暗结的组织,折损几个信众原不足惧,他们最擅蛊惑之术,纵使锦衣卫擒获几个成员,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真正要命的,是那套惑众的把戏被人看穿待神秘外衣一除,便如庙里泥塑剥了金身,再难唬人了!”
海了然:“‘井木犴’周世安,是关键的一环!”
“不错!这位二十八宿太关键了!”
燕修颔首:“周世安的暴露,可以说给黎渊社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原本此人病逝,刑部吏员的位置虽然暂时未能得到补充,但蛰伏一段时日,终究会有接替者的,可现在周世安已经被确定为黎渊社成员,通过冤假错案招收人员的方式更被洞察,这条路至少在十年内,他们都不敢再用了!”
“对了!”
海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周世安原本安排了一个‘亲戚’顶补他的位置,结果在来京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这个人应该也是黎渊社的人员吧,为何会无故遇害?”
燕修道:“我那时还在广州府,江湖消息尚不灵通,这就不知了,但黎渊社藏于世间多年,另有对手也不一定,况且他们内部也非一团和睦,那位继承者之死,很可能涉及到三垣堂的内斗!”
“三垣堂的内斗?”
海眉头一扬:“燕兄江湖经验丰富,能否为我解惑?”
“哈!那我就继续大胆地猜一猜啊!”
燕修笑道:“三垣堂,分为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
“天市垣提供财源,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蒙古草原上的商路,他们都敢做,为的就是源源不断地获取财富;”
“太微垣培养人手,二十八宿与其从属作为黎渊社的执行者,都是太微垣培养出来的,他们同样也负责收集情报,调配各方;”
“紫微垣则是首脑,乃决策核心,黎渊社的缔造者一直统摄着紫微垣,据说朝上的高层官员也有位列其中的,这就是内部的传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至于内斗嘛,其实是随着太微垣与天市垣的逐渐壮大,这两方不愿意再事事听从紫微垣的指挥,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执掌大权!”
“事实上,如今二十八宿的行动,已然基本握在太微垣的手中,表面上他们听命于黎渊社高层的决策,事实上他们就是太微垣的工具罢了!”
海淡淡地道:“抑君权,正纲纪,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后半句是扯淡,但前半句在会社内部倒是实践得不错,成功地抑制住了‘紫微’君权。”
“哈哈哈!”
燕修抚掌大笑:“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当真可笑!”
海道:“所以周世安接班人的意外身亡,可能就与这份争斗有关,是紫微垣对太微垣做出的警告?亦或者是天市垣的挑唆,坐山观虎斗?真要是如此,黎渊社就没有一个首脑式的人物,压制这种内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