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会试考官定下后,严嵩托人私下里登门,提出一个请求。
张玉阳在初听到请托时,是很震惊的,他认为这位清流领袖,是为其子登科说情的。
但很快,张玉阳惭愧地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严嵩并不是请求让他的儿子严世蕃上榜,恰恰相反,他是要让自己的儿子落第。
当然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
严嵩将严世蕃的不少文章整理了送至,有言此等水平,能中举人已是侥幸,若是会试里文章并无长足进步,依旧是这般文辞机巧,格调未成,进士是万万没有资格的,定要让其黜落!
张玉阳看了后也深以为然,这种水平确实也就堪堪当个举人,还要是那种竞争不太激烈的省府,若是到江浙文华之地,根本轮不到其上榜,更别提高中进士了。
由此也隐隐觉得,这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严世蕃水平不够,严嵩又不愿意为其子疏通关系,舞弊上榜,那自然是黜落的,何必特意关照,多此一举呢?
但此时此刻,凝视着递过来的卷子,那熟悉的文风,那大大的“取”字,张玉阳深吸一口气,看向黄绾。
黄绾心里有鬼,再加上从前没有干过这等事,视线顿时避了开去。
张玉阳确定无疑,对方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已经无形中参与到新旧两位内阁阁老的交锋中。
他稍稍合了合眼睑,然后毫不迟疑地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黜”,淡淡地道:“给黄主考!”
黄绾接过卷子,脸色稍稍变了变,但也没有任何质疑,就将之递给了旁边的小厮,低声道:“黜落了吧!”
在大多数同考官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一场短暂的交锋结束。
而缓了片刻,黄绾收拾好了心情,也继续开始批阅卷子。
烛火高燃,花费了三个日夜的时间,所有取中的答卷都已挑出,数了数目,有三百二十五人。
于是乎,又将水平较次的一批挑出来,黜落了二十多位,最后总计两百九十八人上榜。
会试定去留,殿试定名次,上了这个榜,基本意味着,这就是嘉靖十一年,壬辰科的进士名单了。
不过前几名依旧要排出。
黄绾摒弃了那些杂念,倒是挑出最看好的那份答卷,提议道:“张公,此人可当会元!”
张玉阳认出是那些同出一门的举人之一,微微摇头。
这些同出一门的文章水平较高,都能名列前茅,再取会元,就显得木秀于林了。
于是乎,张玉阳特意挑出一份:“布帛菽粟之文,必定笃行君子,老夫有意点此人为会元,诸位以为如何?”
众多考官纷纷传阅,发现确实是好文采,在应答水平上可谓难分伯仲,哪怕心底里面觉得那位文章更合心意的,也没必要驳斥。
“既然诸位无意,那就这般定了。”
张玉阳点出了会元。
然后将那位文辞精当,笔法老成,读之令人神清气朗的,排在了第二;
将那位才情最佳,可惜第三场发挥失常的,排在了第五;
将一位中正醇雅,理明辞达的,排在了第九;
将一位法度谨严,字字铿锵的,排在了第十;
看着名单,这位会试主考官由衷地发出感叹:“当真是了不得啊!”
其余考官也啧啧称奇。
若这四人真是同出一门,即便是如今在士林中颇具名声的八才子,昔日也及不上这等辉煌。
四人皆中,且名列前十!
想到这里,张玉阳有些期待,又有些羡慕:“殿试面圣之时,未知天颜垂青若何?倘得再续佳篇,必当名标青史,流芳后世!”
……
会试从考完到放榜,依旧是半个月的时间差。
但不同于乡试,能否高中基本上是要等到放榜日再揭晓,会试的名单露得比较快。
因为这还涉及到士大夫之间的联姻。
明朝是没有大规模榜下捉婿传统的。
因为榜下捉婿最普遍的做法,是富商与排名靠后的进士之间的联姻,说难听些,就是官商勾结,钱权往来。
但明朝的读书人,一旦考中了举人,马上就有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要么看不上商贾出身的人家,要么即便娶富商女,也不可能用榜下捉婿那般掉价的法子。
偷偷打听会试上榜的名单,就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一旦确定了榜上有哪些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子,这些人就是香饽饽,手快有手慢无啊!
于是乎,国子监热闹了。
“听闻二位爷年少登科,才高八斗,特托老婆子来说合!”
“这位娘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儿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合心意还有嘛,二位爷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多少豪门贵府盯着呢!老婆子今日先来递个话,改日再带庚帖,细细商议啊!”
海好不容易又打发走了一位媒婆,回到斋舍,无奈地道:“应付这些人,比再考一场会试都累……”
海瑞在边上脸庞微微涨红,不满道:“这些媒婆也真敢说,会试尚未放榜,殿试更未召开,什么年少登科,天子门生,胆子太大了!”
苏志皋走了进来,却是连连拱手:“她们胆子大归大,消息却灵通得很,恭喜恭喜啊!”
苏志皋四十三岁的年纪,早已经成婚,儿女四人,孙子都有两个了,当然不会是媒婆登门的对象,而林大钦在解释过自己在家乡已经娶亲,并且不准备和离后,也没了媒婆纠缠,剩下的就是海氏兄弟了。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严世蕃干笑一声:“怎么……怎么没人来寻我啊?”
海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东楼,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定亲了,聘礼都下了?”
“哦对!对对对!”
严世蕃一拍脑门。
一紧张,把要狠狠策反的夏清梧都给忘了。
说实话,这次会试考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妙。
所幸上次乡试考完,他也觉得发挥失常,但事后证明,还是凭借真才实学上榜了。
所以严世蕃觉得,这次会试自己虽然发挥得也不太好,但说不定又是倒数第一呢!
诶,爷上榜了!
爷随便学学也成进士了!
气不气?
只可惜不能通过媒婆登门来确定,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这就是已婚士子的苦楚啊!
‘哼!若是夏清梧不知好歹,直接休了她,我还能再挑……也该回碧玉堂看看小琴与小凤了,这么久没去,她们肯定想死我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也顾不上装病找台阶了,眼珠子转了转,找了个借口消失不见。
海不理这个家伙,但同样被媒婆勾起了思绪。
随着科举即将结束,正式入仕,娶妻确实是必要的环节。
明朝不比宋朝,宋朝士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少是有晚婚例子的,出身大家的女子平均结婚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历朝历代都最晚的。
但明朝不同,明朝女子二十岁出嫁,那就是老姑娘,甚至要被怀疑有什么问题,同样男子结婚年龄也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超过这个年纪,除非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不然也要受到质疑。
而科举入仕更是如此,要当官了,当然是成了家更显得稳重,不然一个人无儿无女,来去自如的,总有种随时要图谋不轨的威胁感。
海正是意识到了这点,再加上晚成婚不如早成婚,这才向爹娘提出准备迎娶黎玉英,结果二老不同意也不否定,就这般拖着,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媒婆都上门了,难不成真要等到安南亡国?
这般一想,海也呆不下去了,找个借口,离开了国子监。
刚刚回到英略社后院,迎面就见海浩走了出来,见状笑道:“十三郎回来得正好,为父正要去寻你!过来看!”
说着,将其带入屋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拖出一个遍体鳞伤的汉子来。
海愣住:“这人是?”
海浩介绍:“他就是莫登庸的儿子莫光启,我们想请他来英略社作客,结果中途产生了些小误会,杀光了他的护卫,这才将人请了过来。”
第197章 娘亲朱琳的提议
‘第一次听到把绑人说得这般委婉的……’
‘呃,好像也不太委婉。’
海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重新调整了一下对琼海第一勇士的认知,再看向莫光启:“此人身边还有一位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吧?是否杀干净了?”
此问一出,海浩顿时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确实有个厉害的护卫,挨了我三拳才死,叫什么的?你!说话!”
莫光启神情恍惚,此时却下意识地一哆嗦:“武护!他叫莫武护!是父皇派来保护本王的,呜!”
说着说着,就眼眶大红,流下泪水来。
也不知是为那莫武护的下场,还是因为自己如今的处境。
海听得莫武护也死了,点了点头,又问道:“尸体呢?”
海浩笑道:“这群家伙自作聪明,要假装离城,这次都在通州登船了,如此就方便了,尸体扒光往水里一抛,一了百了!”
莫光启并不算安南的使臣,充其量就是外藩来客,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商贾受欢迎,毕竟乱臣贼子,弑君谋逆,对于大明官方来说,当然瞧不起这等人。
当然朝廷还是关注他们的,想要从他们身上摸一摸莫登庸的底,所以从乡试放榜那一日,这群安南人入京,到如今会试都考完了,几个月来一直在保持拉扯。
比如礼部就始终不让莫光启一行人进会同馆,而莫光启一行则找准时机,佯装离城,又被挽留,每每不情不愿地回来,提出要求,被拒绝后再度要走。
双方都在不断试探彼此的底线。
但大明终究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随着前线的步步紧逼,原本将皇位传给儿子,假模假样地当太上皇的莫登庸已经按捺不住,整日在大明与交趾的边界巡视,一会儿放软话,愿意割让大片土地,礼敬大明,一会儿又派出谍细,暗通广西不服朝廷管束的土司,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越来越慌的。
而随着两广的准备渐渐充分,朝廷对于莫光启一行也逐渐失去了兴趣,海浩正是看准这点,才断然下手。
杀人抛尸,一气呵成。
海确实放心了,他对于安南莫登庸一派当然不会有丝毫怜悯,若不是假冒使节团的莫正勇污蔑,他还在琼山县学读书呢,哪怕现在的国子监更加海阔天空,但双方早已是死仇,他是坚定的灭莫登庸灭安南一派。
不过海也清楚,海浩突然下手,应该不止是为了那时的事情报仇,也不绕弯,开口发问:“父亲‘请’此人过来,为了何事?”
海浩道:“验证一些传闻,你!说话!”
莫光启怔然道:“说……说什么?”
海浩道:“你们不是一直散播消息,说出使的黎氏兄妹,根本不是王族正统血脉么?”
莫光启这才反应过来:“是……是啊……”
海浩声音沉下,眼神并未森寒,语气里却有股肃杀之意:“仔细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光启一激灵,再度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讲述。
后黎开国君王叫做黎利,原为地方豪绅,后来号召各地反明独立,展开了十年抗明战争,最终明宣宗决定放弃交趾,收回明军,安南重获独立,不久黎利立国称帝,建立了后黎朝。
这件事海是知道的,且并不认同明宣宗的决断,当年交趾确实叛乱连连,已然形成了泥沼,给明军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可事实上,安南作为一个肆无忌惮挑战宗主国地位的典型被兴师问罪,并被纳入大明的直接管辖之下,这对后遭国家也起到了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