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啊!我儿什么都好啊!”
“爹当年在鹿鸣宴上的遗憾,我要好好弥补!”
严世蕃在欧阳氏的帮忙下整了整衣衫,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再打量着铜镜里面俊逸潇洒的自己,美滋滋地准备去赴宴。
赴鹿鸣宴。
鹿鸣宴是科举制度中规定的一种宴会,起于唐代,明清沿此,于乡试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
而对于严世蕃来说,鹿鸣宴还有一种别样的意义。
他今年十九岁,中了举人。
巧了,父亲严嵩当年也是十九岁中举。
不过两人的生活条件,却是截然不同。
严家算是耕读世家,但家中仕途已经断了三代人,严世蕃的祖父严淮想要光耀门楣,但自己屡试不中,就把希望寄托在严嵩身上,而严嵩从小就是神童,十岁就中了秀才,若非严淮后来病逝,守孝三年,他中举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些。
即便如此,严嵩也在及冠之前,便成功通过乡试,高中举人,可紧随其后的鹿鸣宴,却让他遭遇到了人生中一场莫大的羞辱。
当时同去的中举学子,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唯独严嵩囊中羞涩,只能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再加上家中贫寒,伙食不够,身材也很削瘦,故而得了一个“貌羸鹑衣”的评价。
同年对于他颇多嘲笑,关键是其座师李遂也对其不屑一顾,看都不看一眼。
那年十九,鹿鸣宴上,站着如喽。
这段经历,严嵩并没有回避,反倒拿来教导儿子严世蕃做人的道理。
具体道理是什么,严世蕃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那群人的羞辱记得很清楚。
自己的父亲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即将执掌朝政大权的阁老,当年那个李遂是肯定死了,但他的子嗣若是知道自己的长辈错过了这等良机,恐怕要悔恨得夜夜难眠吧!
且不说那个蠢物,就看现在的鹿鸣宴,自己登场,谁还不得敬上几分?
在母亲的送别下,严世蕃出了严府,骑上高头大马,朝着贡院明伦堂而去。
吏部郎中,翰林院编撰李默生活清贫,家中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学子行宴,便选在贡院明伦堂设宴。
严世蕃本以为自己出发算早了,待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都算是来得迟了,已有了五六十位举子,等待在贡院门外,而且不少人自发地走动攀谈起来。
大明民间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并不是说举人就比进士要高贵了,而是出于各方面综合的考量,举人有时候更具性价比。
一来因为乡试虽然只省级考试,但却是科举制度里竞争最激烈的一个环节,淘汰率之高,甚至超过了会试,简而言之,乡试是三十个人中录取一个,会试是十个人录取一个,当然顺天府的情况与别的地方不同,大致在二十取一的比例徘徊。
二者成为举人后,就是正式迈入仕途,交际的圈子大不一样,无论是座师的提拔还是同窗的帮衬,都是以前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说彻彻底底让人跨越了阶级的壁垒。
所以头脑灵活的新晋举人们,已然开始了交际,尤其是严世蕃一出现,更是两眼发光,纷纷围了过来。
别看他是倒数第一,但消息灵通的人早就知道,这位是当朝严侍郎的独子,还不得巴结着?
严世蕃展现出了良好的修养,对待每个人都不厌其烦,笑容如沐春风,但心里面其实不怎么重视。
他本就是最顶尖的官宦阶级,有一位即将入阁的父亲,何况一心会的进士见得多了,那些都是翰林院的储才,一群举人岂能令他真正放在心上。
只不过这种被众人环绕的感觉,尤其令他享受,想到父亲当年的窘迫,更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我严家早已不是昔日的寒门了!’
‘来日朝堂之上,我严氏父子,更要大权在握,风光无限!’
正自陶醉,不远处再传骚动。
海、海瑞和林大钦来了。
严世蕃立刻迎了过去,回归一心会的强势阵容里。
簇拥上来的人更多了,众人纷纷照顾着同年,待得贡院开启,又自发地按照排名而入。
正常情况下,座次顺序就是排名顺序,首席的是解元林大钦,次席是亚元海,这般依次坐下去。
但那样的话,严世蕃就要坐到犄角旮旯里面去了。
举人还是懂事的,便纷纷谦让着,要让他坐在前排。
“使不得!使不得!哎呀!你们看看……”
严世蕃连连推辞,还是在前排坐了下来,顾盼之间,流露出一股得意来。
待得大伙儿入席就座,主考官李默准时地走入堂中,这位年近四十的清瘦官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直裰,腰间只系一条素布带,连块像样的玉佩也无。
他来到主位坐下,面前案几上仅摆着一碗清酒、一碟盐水煮豆、几样简单的菜肴。
‘至于么?鹿鸣宴还要如此清贫?’
严世蕃见状,暗暗撇嘴。
不知是因为此次主考官突然更改,以致于自己险些名落孙山,还是因为父亲严嵩当年就曾受乡试座师苛责,严世蕃对于这位座师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然而当李默开口,满堂依旧肃然:“诸君今日登科,乃十年寒窗之功,然功名非终点,而是起点……”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家中至今仍用粗瓷碗吃饭,非不能换,实不敢忘本,望诸君日后无论位居何职,皆记得今日初心!”
以林大钦、海为首,众举子齐齐起身行礼:“谢先生教导!”
仆从上菜,果然都是简单的菜肴,无山珍海味,不少举人难免有些失望,有些士子更觉得这位座师看来是一位不近人情的性情,往后相处时要多多低调,避免张扬,气氛未免有些压抑。
待得仆婢捧来金花醴酒,席间《鹿鸣》诗诵,李默举杯,率先做了一首庆贺中举的诗词,再看向林大钦:“我阅卷千篇,未见如林敬夫之文,破题如龙泉出匣,凛凛有寒光!天道至公,唯德是辅,这八个字写得好,将《春秋》微言大义,化入时务策问,这般手笔,倒让我想起当年王公的才情啊!”
王公正是王阳明,林大钦本就有浓重的心学倾向,李默本人也是喜好心学的,这自是看上了眼,而林大钦赶忙起身行礼:“不敢当先生此誉,学生尚有诸多不足,岂敢与王公相比?”
“毋须妄自菲薄,你此番当中魁首!”
李默虚扶一把,转视海,笑意不变:“海明威又是另一番文风,我初阅此文,只当是年过不惑,看透世情的士子所写,万万没想到是十八岁的少年郎,这字里行间的沉稳静气,当真是难得的治世之才!”
这等评价竟不在林大钦之下,只是侧重各有不同。
李默看重解元的学术成就,似乎更看好亚元的仕途前程,让不少对于一心会并不了解的举人暗暗记在心中。
海起身表态:“学生定当戒骄戒躁,绝不辜负先生厚望!”
“好!好!”
就这般,李默一个个人点评过来,竟是将众举子的文风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做出的勉励更是言之有物,让人惊叹。
那些原本因名列前茅而志得意满者,很快正襟危坐;
因排名靠后而沉默寡言者,亦挺直了腰背。
这才是为人师的德行,而不仅仅是一位只靠科举惯例,座师与学子的官场联系。
能遇上这样一位考官,大多数举子都一改先前的印象,感到十分欣然。
但轮到严世蕃时,李默也不禁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原本对于这位倒数第一,也准备了一番勉励之言:“名次不过一时,学问才是一世,戒骄戒躁,踏实向学,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倒不是因为对方是严侍郎之子,而是从文章中看得出来,此子聪慧过人,只是应试时恐心浮气躁,发挥失常,才险些被黜落。
这个毛病倒也不算如何,毕竟科举应试决定一生的命运,多少考了好多次的老童生老秀才还异常紧张呢,对于一位十九岁的少年郎,不能苛责太多。
可现在严世蕃明明是倒数第一,却堂而皇之地端坐前列,破坏规矩,就让李默很是不喜了,只是中举就如此飞扬跋扈,若是来日为官,岂非更加随心所欲?
‘不好!’
眼见李默看过来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严世蕃面色微变,倒不是害怕遭至对方的恶感,而是担忧对方当众斥责,鹿鸣宴不比其他,若真是传扬出去,自己的士林名声可就毁了:‘早知就别坐在这么靠前,确实有些显眼……’
‘不妨先去如厕,回来后换个靠后的座次,省得此人当众给我难堪!’
他脑子毕竟活络,眼珠子转了转,干脆先一步起身行礼,离开了堂中。
李默见状,倒也收回视线,不再多言。
然而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再也没看到人回来。
待得鹿鸣宴即将结束,眼见那个席位依旧空空如也,李默的面容沉下,刚要开口,一个小厮突然冲入,手中挥舞着一封书信:“不好!不好了!严公子被贼人绑走了!”
第171章 倒数第一是额外上榜的?
“让外面的举子先回去吧!”
秋月正明,本是散宴之际,此时的贡院内却依旧灯火高照,李默看着搜寻的府衙差役,低声吩咐道。
外面早就等着心惊胆战的众举子们,闻言如蒙大赦,遥遥作揖行礼,交头接耳地走了出去。
今科顺天府乡试的鹿鸣宴,恐怕要扬名了。
以往也有些风波,但都是文人间的争端,现在竟然丢了一位学子,当真是闻所未闻。
眼见众人走得一干二净,一道身影回到堂中:“先生!”
“明威,我知你于国子监中,识破了武定侯的阴谋,此后又多作为……”
李默对于他回来并不奇怪,反倒有些欣慰:“你想留下帮忙找人?”
“是!”
海点了点头,正色道:“还望先生告知,东楼是何时出去的?”
李默直言不讳:“这小子性情轻浮,我盯了盯他,他想来是怕我当众为难,便借如厕离了席。”
海坐在次席,无法屡屡回头,还真没看到严世蕃是怎么离开的,但听了李默所言,就知八九不离十。
严世蕃好出风头,便坐了前排,这件事原本不大,按照官场人情来看,当朝重臣之子,鹿鸣宴中总不能真的排在最后一位,大家谦让谦让,也就罢了。
可偏偏严世蕃没有提前了解过李默的脾性,这位历史上就是与严党斗争,遭两度陷害,后来死于狱中,最是看不起这等行径,哪里能忍得了自己的学生如此作派?拿眼神瞪一瞪都是轻的了。
此时李默轻叹:“我留有余地,不会真的让他难堪,只是想让其受个教训,以后收一收性子,谁知竟出了这等事……”
语气里颇有几分懊悔。
海对于这位的担当是很佩服的,要知严世蕃是严嵩独子,这位却敢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确是以气节自负,不屑于扯谎推脱。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恰好从外面奔进来的顺天府衙推官沈墨,两人的单名同音,行事风格却是大相径庭:“李郎中!啊,海亚元也在,严公子有消息了么?”
推官沈墨在之前的案子里面,还和严世蕃照过面,原本被府尹霍韬授命,去大理寺少卿汤沐府上捉拿郝氏,结果路上拖延,严世蕃就直接带着刑部的人手闯了进去,成功地拿住了郝氏,后来才有了严嵩将一伙推诿罪过,剥皮二张的臣子一网打尽的机会。
严嵩成功得到圣眷的同时,顺天府衙自然免不了受到数落,从这方面来说,严世蕃人没了,推官沈墨是应该幸灾乐祸的。
可此时此刻,他反倒找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有半点的不起劲,就被扣上一个私人恩怨,消极寻人的帽子。
李默见他只是很忙,但忙了半天完全不见进展,不禁沉声道:“沈推官,你这是盼着严德球自己回来么?”
推官沈墨有些尴尬:“啊……不!不是的!”
李默道:“那你这般来回询问,耽搁时辰,又是为何?天都暗了,你连人于何处被掳走的,都还未确定么?”
“贡院内外下官都问了,别说亲眼所见,就连严公子被贼人所劫的动静都没人听到!那么一个大活人,就直接没了踪影……”
推官沈墨也很无奈:“可见都在意着鹿鸣宴,谁能想到贼人会挑这个时日下手?现在瞧着,只能看看贼子那边有没有新的要求了……”
李默皱眉:“这等藏头露尾之辈,怎会继续送信,自露形迹?”
海则道:“先生能否将之前那封信给我过目?”
之前小厮挥舞着书信闯了进来,李默看后脸色变化,迅速派人去通报了顺天府衙,此时闻言稍作迟疑,将信递了过来:“你就在这里看吧,等到大京兆来了,我会将贼人的证物亲自交托。”
推官沈墨闻言有些讪讪,这话摆明着就是信不过他呗……
海接过,发现信件很短,就是两句留言:“诸公高坐华堂,玉盘珍馐,可闻闾阎啼饥?今为民请命,借严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他稍作沉吟,缓缓地道:“这封信件,有两个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