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府。
郝氏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捻着一枚金丝蜜枣,漫不经心地送入唇间。
雪刚刚停下,几个丫鬟正低头清扫积雪,冻得哆哆嗦嗦,动作仍然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新得宠的姨娘。
郝氏见状很满意。
她如今已不再是灯草胡同里鞋匠的穷酸婆娘,而是大理寺少卿府上,最得宠的儿媳妇。
嗯,如夫人也是儿媳。
谁让这位大理寺少卿三个儿子,病死两个,就剩下一根独苗,而偏偏这根独苗的妻妾也不争气,就没一个继嗣香火的呢!
都快成三代单传了。
“夫人,小少爷醒了,奶娘问要不要抱来给您瞧瞧?”
丫鬟在帘外轻声禀报。
郝氏懒懒地道:“抱来吧!”
不多时,奶娘抱着婴孩进来。
这孩子是去年九月生下的,至今五个月大,已是长得极好,虎头虎脑,皮肤白皙,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血脉。
郝氏接过孩子,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眼底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这个儿子,是她的护身符。
汤公子的妻妾本来也生了几个儿子,结果最大的到了五岁就夭折了,最小的生下来的就是死胎,那位浪荡公子已经年近四十,身体越发的虚了,这才如此焦急,冒险将她从刽子手的刀下硬生生拽了出来。
而她的肚子也争气,一下子就生了个男丁,且瞧着白白胖胖,颇为壮实,这才有了在府邸内立身的根基。
“乖,我的儿,好好长大,争气些……”
郝氏低低笑着:“日后这里的一切,都得是你的!”
奶娘和丫鬟们垂首而立,眼神闪烁,不敢多言。
谁都知道,这位姨娘来历不明,瞧着不似出身烟花柳巷,但也不像是正经家的娘子,而且手段狠毒,之前正室娘子派来个打探消息的,还没做什么,就被其弄到井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那件事后,老爷和少爷充耳不闻,正室娘子那边也没了动静。
所以此时的自言自语,真不是一味狂妄,反倒像是一种宣誓。
郝氏不得不如此,除了宅内的斗争外,自己的身份始终是个祸害。
自从去年秋后,她被送入府邸后,就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甚至连元宵灯会都未去过,更别提去寺院上香。
郝氏并不觉得无聊,能够耐得住性子,可即便如此,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她极为恐惧,所幸汤公子应承过,公爹在大理寺内说一不二,对付小小一个卖灯草的可谓手到擒来,现在利用对方的贪婪暂且稳住,只待此事风波过去,就将之灭口,一劳永逸。
“公子!公子!”
正想着为什么不早早将此人灭口,伴随着行礼的声音,一个宽胖的锦衣男子匆匆入内,呵斥道:“统统退下!”
待得仆婢退出去,汤公子急急地来到面前,第一次没有先看孩子,而是对着郝氏沉声道:“出事了!冯贵被府衙拿了,府尹霍韬已经知道,正要派推官带队过来拿你,你得马上离开!”
郝氏色变:“父亲大人压不下来?”
汤公子烦躁地道:“事情不暴露,父亲大人当然可以轻易平息风波,可一旦闹开,阁老都压不下来!当务之急,是你不能被发现,只要你没有被拿住,那就没有证据,我们有法子定冯贵一个胡乱攀咬之罪!”
郝氏终究苦日子过出来的,知道不能耽搁,立刻道:“好!妾身跟你走!”
汤公子这才看向她怀里的孩子,伸出手来:“孩子给我!”
然而郝氏身子往后缩了缩:“妾身带着景儿一起离开!”
汤公子变色:“你这是作甚?孩子这么小,这冰天雪地的,稍有不慎受个风寒,可就遭了!”
郝氏抿了抿嘴:“不!妾身离不开我儿,我儿也离不开妾身,一起走!”
汤公子脸上浮现出狰狞:“别胡闹了,把孩子给我!”
郝氏再度往后缩了缩,语气也冰冷下来:“妾身带着孩子,也是求个心安,毕竟要处理一具尸体,可比安置一个大活人要容易多了!官人与妾身夫妻情深,不会如此,可却难保有人自作主张,要害了妾身的性命,还要毁去妾身的脸,来个死无对证!”
汤公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真是妇人之见,你为我侧室,已是府上皆知的事情,无故身亡了,怎么向府衙交代?划破脸也无用,太多仆婢看过你的相貌,是会招供的……”
郝氏紧张的神情稍缓:“那妾身走了,你如何向衙门交代?”
“我和你说过,这件事我起初没有告诉父亲大人,后来把你迎入府中,才不得不向他老人家道出,他险些将我打死……”
汤公子苦笑道:“木已成舟,我父无奈,便寻了一个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婢女,早早教了她一些规矩与说辞,你离开后,她就扮成我新纳的侧室,府上的人不敢瞎说,自然能糊弄过去!”
郝氏脸色再变:“那妾身还能回来么?”
“当然!你是我儿的亲娘,如何能不让你回来?”
汤公子温言细语,伸出手接过孩子:“只要度过这场风波,你就与过去彻底无关了,你是柳氏,我汤达的侧室,儿子的娘亲,日后还能扶正成正房夫人呢!”
郝氏终于被说动,不舍地看着孩子被接了过去,汤公子正自狂喜,就听忠仆冲了进来:“少爷不好了,那群人要闯进府里面了!”
“这么快?”
汤公子勃然变色:“推官沈墨圆滑避事,不沾是非,便是被霍府尹逼着前来搜查,也不会多么强硬,拦住他啊!”
“不是顺天府衙的推官,是刑部的一个小官,叫什么严世蕃?”
……
“在下刑部观政严世蕃,尔等执迷不悟,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汤府之外,管事和忠仆一时间面面相觑。
刑部观政是什么官?
说白了,就不是官。
先观政,后擢任,给任官一个实习期,这是明朝进士及第后当官的一种制度。
国子监生也有这个条件,于国子监毕业后,经举荐可以去往六部观政,熟悉政务处理的流程,然后外放州县。
但能把实习生说得如此趾高气昂,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简单,何况严世蕃此时的身后,确实带着刑部的人手。
而恰恰相比起谨小微慎的官员,此时的严世蕃想到紫禁城内的一道目光正在默默关注,浑身顿时充盈着力量,声如寒铁,大手挥舞:“郝氏毒杀亲夫,本该问斩,却藏匿于此,我大明朝还有王法吗?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
第148章 谁还不是朝堂新贵了?
“公子,没有刑部批文,咱们这么闯进去……”
“一个本该秋后问斩的人,却摇身一变成了汤府公子的侧室,今日若等批文,明日她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刑部观政,是一心会安排的。
刑部人手,是严嵩安排的。
两者合一,有了如今严世蕃驾临汤府,咄咄逼人的架势。
关键证人冯贵交予顺天府衙,不代表他不会抢功。
毕竟瞧着顺天府衙那慢慢吞吞的样子,万一郝氏被转移走了,案情追查遭到严重阻碍,到最后陛下责怪起来,可不会在意具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免对所有忠诚之辈的能力都有质疑。
所以当身后的刑部之人低声问话时,严世蕃冷笑一声,已是下定决心。
“此乃大理寺少卿府邸,岂容尔等擅闯!”
府门前的豪奴厉声大喝,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涌出,横挡在前,手中棍棒森然。
“来啊!把这群恶奴杀退,给我冲进去!!”
可恰恰是目睹这个架势,严世蕃毫不迟疑地发出呼喝,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身后的差役齐声暴喝,佩刀出鞘,寒光映得豪奴们面色瞬间惨白。
家丁们手持棍棒,可面对那真的冲上来的刑部人手,大部分终究还是不敢动手,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
双方短兵相接,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是严世蕃见有便宜可占,突然暴起一脚,踹在一个跑得慢的管事心窝上。
这一脚势大力沉,那管事哎呦一声滚在地上,正撞在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上。
“刑部拿人,阻挠者同罪!
刑部一众如狼似虎地闯入,府中顿时大乱。
丫鬟尖叫着四散,管事踉跄奔向内院报信,严世蕃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穿过回廊,远远就见一锦衣男子带着十余名护院迎面赶来。
“严世蕃?”
汤达不认得严世蕃,但也听说过,这位是吏部左侍郎严嵩的独子,至于具体做过什么,就不知晓了,总觉得是个很低调的官宦子弟,却没想到此时突然闯入自己府邸,且比起本该抵达的府衙推官要强硬太多。
双方见面,也不用什么场面话,汤达厉喝道:“他们没有搜查文书,把人拿下,不论伤亡,出事了本少爷担着!”
一旦郝氏被捉到,整个汤家都有倾覆之危,生死存亡的关头,汤达自然是什么都能承诺。
而他身边的这群护院,就不是前面的可比了,严世蕃还要开口,突然就感到身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探过来,拉住他朝后一躲。
然后才听到破空之声,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擦着鼻尖掠过。
“啊!!”
严世蕃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然后就见到俞大猷探手接过掷过来的棍棒,来到身前护住。
之前要行动之际,海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俞大猷同他一起来此。
最初严世蕃还有些不解,此时此刻才发现,有这么一道身影立于面前,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感。
而此时对方从廊下冲出,为首的黑脸汉子狞笑,竟是亡命徒的语气:“少爷说了,私闯官邸,打死也活该,兄弟们上!”
相比起他们的大呼小叫,俞大猷箭步上前,长棒探出,如毒蛇般点中为首的大汉喉结,趁其窒息时,一个肘击砸中其下巴。
鲜血混着碎牙喷溅在青砖地上的同时,另外两人同时中棒倒下,所过之处,无一合之将,如入无人之境。
这等万夫莫敌之勇,拿来对付一群护院,实在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了。
“志辅兄威武!”
汤达看得目瞪口呆,转身就跑,严世蕃则发出由衷的惊叹,再也不敢独自往里面冲,等俞大猷将这群护院彻底打趴下,才跟在对方身后,朝着内宅而去。
期间刑部人手已经拿住了几名仆妇,待得到了房间内,就见一妇人正抱着婴孩缩在榻角,见到有人冲进来,就低着头泣声道:“妾身冤枉!冤枉啊!”
她怀中的孩子亦跟着啼哭不止。
严世蕃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汤公子的身影,奇道:“一个人跑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奶娘和丫鬟上前,指着女子道:“此人是郝氏么?”
“郝氏?”
“就是你家公子去年新纳的妾室,给他生了儿子的!”
奶娘眼珠转动,看着怀抱婴儿的妇人,低声道:“是……她是!”
严世蕃语气冷酷:“你可要想清楚,汤家老爷少爷都倒了,你敢撒谎,那就是替他们担罪,全家都要在西市砍头!”
如果这群人不是凶神恶煞地闯入府中,将这里搅得大乱,奶娘或许还要顾及主人的威严,现在顿时骇得跪倒在地:“她……她不是……只是有些像……”
“果然!”
严世蕃冷哼一声:“看来汤家是早有准备啊,不仅在刑场上换了一个,连府邸里都准备一个替身,若不是本人英明,直接冲进来,说不定就用替身去应付府衙了!”
此言一出,刑部众人纷纷赞同,就连俞大猷都露出认同之色。
甭管是不是歪打正着,不得不说,严世蕃此次确实魄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