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院门也不是因姑娘们在而不好关的,原是前头的林管家打发人来请了二爷出去,我们也不知多久能回,所以才留了个门在的。”
薛姨妈笑着点了点头,说话间已上了游廊。
早有小丫头跑进正房回了话,一时众人忙都迎了出来,除了自家女儿之外,另外五个丫头也是一个不落,齐齐都唤姨妈,还要上来见礼。
薛姨妈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快走几步将她们拦住,一齐都进了东耳房,也只在炕边坐了。
孩子们对温柔又漂亮的小姨总是亲近多过敬畏的,三春姊妹和湘云、黛玉也渐渐放开了,或是赶围棋、逗黑炭,或是下下棋、写写字,仍和方才一般,只偶尔羡慕地瞧上一眼那正依偎在薛姨妈怀里的宝钗。
细细一思,这些人里除探春之外,生母竟都早已不在,而探春记忆中也并不半点这类景况,如何能不叫人油然生羡呢?
宝钗被瞧得不好意思,忙悄悄挣开了薛姨妈的怀抱,又和姊妹们坐回了一处。
薛姨妈尚未尽知几女身世,掩口一笑也就不太在意。
而瞧着这些女孩儿说说笑笑,亲亲昵昵,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待嫁闺中之时,连藏在内心极深处,那刻骨铭心的悲哀凄凉也被悄然冲淡了许多。
坐不多时,章依然未回,凤姐带着平儿却先来了。
第207章 东北院莺声燕语 账房中锦衣暗谋
凤姐原也是乘空过来道声谢,趁便再去梨香院坐坐,问问贾琏的行踪平儿才打发人去了趟外书房,却没见着贾琏。
不料正在章院里碰到了薛姨妈,倒省了她几步路。
大家稍稍见过了礼,又分派着坐下,一齐说了些闲话。
凤姐先问了章行踪,心中虽有些惊讶他和林之孝竟有联络,但想着红玉眼下在他屋里,大约说的也只是红玉的事情,便也不大在意。
于是又佯作随意问薛姨妈道:
“姑妈竟也得闲来顽,想是蟠兄弟已回来了?
暧,也不知他琏二哥有没有照看好他,若是磕着碰着可就不大好了。”
薛姨妈先还怕凤姐探问自己这大晚上过来的原由,听到最后才知她是在打听贾琏的信儿,只是她头里被薛蟠气了一顿,没来得及询问这些,只好笑着道:
“蟠儿也才回来,亏得琏哥儿照应着,身上周周全全的,好着在呢。
只是他有些吃多了酒,我方才打发他歇着去了。
可是琏哥儿还没回来?要不待会子我问过了蟠儿便打发人去回你?”
凤姐红了红脸,摆手笑道:
“姑妈说的哪里话,我才懒待问他呢。
多早晚他自己就回来了,难道还能老虎吃了去不成?”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
薛姨妈分明瞧出自己这青春侄女心中的挂念,不免微微有些羡慕,也就笑着略过这话儿不提。
一时又说笑一回,章仍没回来。
湘云、黛玉、探春几人又听青岚微带得意地说章今儿个被两个进士老爷请了个东道,还带了一本书回来,当下也不拘束,便与薛姨妈告罪一声,让青岚带着往书房去了。
迎春也悄悄跟着去了,惜春因黑炭被丫鬟们轮流抱着逗弄,自己放心不下,便仍留下照看,明眸圆圆的十分认真。
然后凤姐坐不多时,忽听院里媳妇来报:“二爷回来了,言说老爷有件大事,要遣二爷往天津一趟,正要寻着奶奶和平儿姑娘回去收拾东西呢。”
凤姐柳眉微扬,花容悄绽,当即盈盈起身与薛姨妈告了罪,又朝晴雯道:
“你替我和兄弟说上一声,我明儿再来谢他。
对了,听说他下值之后,我便打发人去请了太医,因未惊动公中,两吊的车马费不可忘了才是。”
晴雯乖乖点头,一一地应了,还忙领着香菱和小丫头们将凤姐和平儿送出,并不能瞧出半点那日晚上对凤姐的怨念。
毕竟她也不是个傻的,且又着实敬畏凤姐的威风。
一时耳房内清净了许多,薛姨妈虽有女儿陪着说话,仍不免有些尴尬起来,待要就这么走了,却又有些不愿
大约是因为不想白白换了这一身衣裳罢?
正这时,不知谁提议了一句,说要斗牌作乐。
薛姨妈在南边时因妯娌之间不是十分融洽,故而并不热衷这些。
但她见大丫鬟、小丫头们都是眸子亮晶晶的,叫人不忍拒绝。
又想着斗上一会牌,总能等到他回来,便也就点头答应了。
晴雯忙张罗着铺下红毡,取来纸牌,一众丫鬟们又去把自家小姐磨了过来。
一番谦让推辞之后,迎春、探春、湘云上了桌,宝钗、黛玉只抿着笑儿在旁边瞧着。
其实几女都不会玩,只是司棋、待书、翠缕最是踊跃,撺掇了她们上去,而紫鹃性子沉稳些,虽也喜欢却不太显露。
一时洗牌告幺,四人起牌,斗了几回。
几女都学得半会不会,不由也生出了些兴致。
丫鬟们在后头说笑支招,更看得十分起劲。暂且不提。
却说章被林之孝请去账房吃茶,顺带又听他说了些荣府内的大事小情,多是府里有名有姓的下人们赌钱吃酒、滥支冒领之类的破事。
若说没用罢,也能借此威胁取便,若说有用罢,又着实用处不大。
按说一个在荣国府内活了近五十年,如今更管着府内要害部门账房的二管家,不该只知道这么点东西。
别的不说,贾琏如今管着外府对牌,有批票支银的权力,以他“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的性子,哪里忍得住不伸手呢?
可林之孝眼下却半点口风不露。
并且今儿他受命接手荣宁二府谍报之后,粗粗翻阅了一遍锦衣卫内的档案,发现荣国府的这份里,连男女主子都鲜少提到。
其中纵使有一二事迹,也都称不上什么阴私,更别提是干犯律法之类的。
而荣国内十一个或明或暗的锦衣卫眼线,原先都是由地戊九也就是林之孝管领,可见这人分明还对贾府十分忠心。
章心中思绪微微,从手内红玉的身契上收回了目光,抬眉瞧了瞧门窗紧闭的账房,又看了看对面斜签着坐着的林之孝,不由好奇笑问道:
“林管家今儿个能以红玉姐姐的事情为由头请我出来,往后却要如何呢?”
林之孝忙道:“还请总旗示下。”
“林管家客气了。”
章摆手而笑,起身在账房内踱步一圈,绕到了林之孝素日办公的木案后,只见上面收拾的干净,纸墨笔砚也都十分整齐,右手边还有一本起了毛边的《元和国计簿第六卷》听名字似乎是一本会计类的专业书。
他信手翻开一瞧,才发现果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由中书侍郎李吉甫编著的一本偏统计学书籍,目光微微闪动之后,便随口笑说道:
“往后每七日我会让红玉姐姐家去一次,若无紧急之事,林管家随便寻个由头让红玉姐姐带进信来即可。
信上每一字皆换作三个数,第一个数为这本《元和国计簿第六卷》的页码,第二个数为列数,第三个数为行数。
譬如这个‘钱’字,便是第三页第五列第七字,将其记作‘三五七’便可。”
林之孝自知新官上任三把火,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听此要求反还松了口气,当下连忙应了,而后才迟疑着道:
“如今市面上虽还有这书,但却未必和这同版,属下大约还需要些时日才好购得,要不总旗另选些四书五经之类...”
章合上书籍,放归原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不必了,这一卷统共一百二十四页,五万六千八百三十四字,我已都记下了。
林总管只须按我的要求仔细加密,若是译写这一关出了错,庞提督面前也自有我一力担之。”
饶是林之孝素来深沉缄默,此时也不由讶然:
“过目不忘!总旗竟是天生的过目不忘!”
章笑而不答。
林之孝虽未亲眼得见,也不敢出言考校,但他自知章并无半点哄他缘由,心中早已深信不疑,一时又惊又叹:
“二老爷若知总旗有如此天赋,定会督促着总旗再走科举正途的。”
“暂且先别告诉二舅舅。”
“属下遵命。”
章点了点头,忽又转口笑道:
“我这差事原是大都督亲点,实在不敢推脱,而林管家则是因为令尊当年争夺管家不成后入了锦衣卫,因此无法拒绝。
说来你我二人都是情非得已,同病相怜了。”
林之孝连忙辩解:“总旗说笑了,家父与属下素来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或许罢,旁的我也懒待去管,林管家全依旧例便是。”
章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微微沉下了脸来:
“只有一条,东路院里大舅舅的与外头的任何往来须得一五一十向我禀报。
若有关键信息遗漏,导致五年前东府旧事再发,大舅舅恐怕想如我那敬舅舅一样传爵保家,也是万万不能了!”
五年前东府旧事?!
林之孝心头一震,猛然抬目:“总旗的意思,是大老爷竟在和王府交通?!”
“咦?林管家果然眼界不凡。”
章微微有些惊讶,但为了让着林之孝老实办事,好让自己能对马宁...乃至道正帝交差,却也懒得瞒他:
“林管家猜得不错,大舅舅日前和忠顺王府右长史孙立有过密议,当时便被锦衣卫侦知,也是因此缘故,大都督才会设旗督办。
如今除了府内密间之外,庞提督从东司房新拨了一旗,乔装在西府周边,小旗代号地庚三,你明儿自去寻他们接头,府外行动交予他们配合就是。”
说着,他便回忆了下接头诗句,一一地说了清楚。
林之孝连声应了,但他原就不通诗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记下这七八句杂诗。
章见了却还庆幸,西府这边尚且有人能用一用,不过仍敲打了一句:
“林管家想来也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若是府上因大舅舅获罪,届时除爵抄家,府上千百仆役尽数都会被发卖出去。
不说新的主家是否还能如府上这般宽仁慈厚,单抄家的兵丁也必然会将合府奴婢的私财刮个一干二净。
如此思之,无论林管家是忠于朝廷,还是忠于贾府,抑或是...忠于自己,自当知道取舍才是。”
林之孝目光一颤,连忙躬身垂首:
“属下万万不敢,还请总旗明鉴!”
这话章信也不信,但反正于他而言,只要他真的把事情认真安排了下去,就已经在道正帝面前表过了忠心。
至于后面的结果能否尽如人意,那就是能力大小的问题了。
但想来道正帝也不会过多苛责自己罢?
毕竟自己本身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而且他甚至怀疑道正帝也并不太在乎这种事,不然哪会如此儿戏呢?
不过章心中虽有六七分把握,却也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敢流之于表,只不置可否地哼了哼,便要起身离开。
林之孝一时竟把握不准这少年总旗的态度,赶在章出门之前,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回道:
“头里琏二爷身边的兴儿来支银子的时候,曾说及琏二爷受了大老爷的命,明儿个一早就要下去天津。”
呵,这起老油条,我若不多说这句,他还指不定要瞒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