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正帝听了,一时不置可否,只将手上文书翻完,而后随口笑道:
“镇之也来看看这个,是贾府内何人的手笔?”
马宁听出道正帝心情竟似不错,心中暗自诧异,又忙躬身而谢:
“臣不敢,还劳魏公公帮忙。”
“你啊,这些年倒越发生分起来了。”
御案后,道正帝笑骂了一句,见马宁只是不敢,因又笑道:
“罢了,魏大伴,拿给他瞧瞧罢。”
马宁从魏承恩手中双手接过文书,只一展眼便觉惊讶,而后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恭声回道:
“臣以为...如此细腻之心思,似不是出自男子之手,至少绝不是贾赦、贾珍及贾政手笔。
贾赦、贾珍若向殿下输诚,借此昭示忠心,便不该再与那两人避开耳目,密议数刻有余。
贾政板正奉公,也该不能为此。”
道正帝又问一句:“那便是荣国太君的主意了?”
“臣实不知...但一来荣国太君垂垂老矣,哪里拗得过自家儿孙。
二来臣瞧这商行竟是笃定要与洋人去做生意的,全不顾眼下之战事和十三行之门槛,揣测圣意竟至如此,似乎又并不像妇道人家所能为之。
臣疑心,许是史家侯爷,抑或是王统制...”
“不必猜了,他们不敢。”
道正帝略一摆手,似笑非笑道:
“此子揣度上意,胆大妄为,竟敢趁便肥私,偏又作出这种小儿女姿态,以图讨好明珠,且将朕的皇后也一并哄过,当真...罪该万死啊。”
这股凭竟是那章的主意?!
此子确是有几分聪慧,能猜知陛下心意也非无端,但他竟有这般胆量?
马宁心中一动,又听着道正帝口气,忙也恭声回道:
“臣即刻命人缉拿此子归案,厉行家法...”
“咚,咚...”
道正帝轻叩御案,微作沉吟:
“罢了,若他拉的是五姓嫡子入股,若明珠...是个男孩儿,他便已取死有道,杀之可矣。
但明珠日后开府别居,原也需要产业伴身,自是多多益善为好。
朕虽有意要改祖制给明珠加俸,再从皇庄皇店里多拨些过去,但一则那些老东西们又逮到机会要来烦人了,二则也不好对朕那些姊妹姑妈厚此薄彼啊。”
虽说吴朝帝室之女所有开销均由宫内承担,若是出嫁还陪嫁有一定之数的皇庄、皇店。
除此之外,公主年俸400两,长公主翻倍,只作为她们的日用零花,却也足是平民四口之家一年开销的二十倍了。
但在道正帝看来,自家那些叔伯兄弟都有万两年俸,自家独女仅有这些自是远远不足的,故而才有此言。
马宁与魏承恩忙都含笑附和,连夸章对隋珠公主忠心体贴。
不想道正帝听了,脸色反阴晴不定起来,略顿了一顿,便沉声问道:
“朕听说明珠许了他公主府指挥使的衔儿,今儿还说让他乘一乘玉菟?”
魏承恩微有迟疑:“这...万岁爷记得不差,确是如此的。”
“呵,好个聪慧的小子,朕擢他入仕,他还不知餍足,又去寻了条终南捷径...
且看他识见如何,若是年内不能给明珠交上万两股息,便将他革职论罪。”
道正帝心内微酸,冷笑出声,又瞥了眼面色古怪的魏承恩,警告道:
“老货,断不准告诉明珠此事。”
魏承恩苦着老脸,应声不迭:“是,是,老奴遵旨。”
陛下竟对此子期许甚高,似乎比对那些子侄还亲近随意些,那本督或许也该拉拢拉拢他了...
马宁心中正自盘算,忽又听到道正帝似笑似谑道:
“此子瞧着竟是要和贾史王薛越走越近了,连如海的孤女也拉拢了过去,俨然是要借此弥补家世之缺,倒也不愧是章家后人。
既如此,镇之...”
马宁忙回:“臣在。”
道正帝扣案轻笑道:
“准你对那四人分设两旗监办,贾赦、贾珍那儿便交办于他,着他查明原委,不得隐瞒。”
这章原就是幸进小儿,又无功名伴身,此事若是暴露,便能去其亲缘倚仗,此后他自然只得依帝室而存。
论理这是纯臣之途,阁内总有一二人如此,但他哪里当得起陛下如此?
莫非...陛下竟是在挑婿不成?
马宁心思急转,躬身领命:“臣遵旨!”
见道正帝对此事再无吩咐,他便又将近来其余情报挑些重要的回明,再陪着说笑了几句,最后赶在道正帝厌倦之前,告罪出宫去了。
及至东华门外,早有一标鹅帽锦衣的亲军簇拥上前,一路打马飞奔,呼喝着转回了锦衣卫衙署。
等马宁解下鹤氅,进了暖阁,用茶休憩后,一应堂官早已在外头风地里恭候着在。
他这才命人一一唤进来说话,趁便将皇命交与心腹办了,再瞧着排在最后进来的绯袍老者似笑非笑道:
“赵堂官有个好侄儿啊。”
半躬着的身子绯袍老者僵在了原地,满脸谄媚笑容一时不知何处安放。
等他大着胆子抬眼瞧了瞧中堂之下、太师椅上那似是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掌中霁蓝釉茶盏的和善中年,心中登时一颤,连忙跪地伏身,叩首泣道:
“下官昏聩无知,恳请都督示明。”
且不说赵全心中叫苦,哀叹不迭,却说那宁府大厅之中,赫赫高朋满座,正也谈论到他。
原是贾琏得了平儿传话,说二太太要打听劳什子聚丰号的赵家,正巧今儿家中宴客,什么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也都列席。
这些人都是京中鲜衣怒马的纨绔膏粱(取中性义),素来消息灵通,又与贾琏年纪相当,份属同辈,从小便玩得极好。
因此贾琏也就在席间随口问了出来,倒也省去了他不少奔走的工夫。
而这一问果真就有人知道:
“这聚丰号赵家原只是个新荣暴发之家,族中不过倚着二房里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管着经历司的赵全,才能在各处衙门讨些脸面罢了。”
“正是如此了,不过我恍惚听人说,年前他们还把铺子搬到鼓楼大街去了,想不到这南北杂货的生意竟能有如此出息。”
“嘿,这赵家其他人等不值一提,但那二房的赵荣手段不差,还是个会做人的,这生意自然也就差不了了。
对了,听说连贵府上的蓉侄儿也与他有些来往。”
“虽是如此说来,但单靠南北杂货还是难以这般生发。
他们原和我们就不是一路的,琏兄还得小心些才是。”
众人三言两语便将赵家剖个底掉,言语间难掩轻蔑却又存着忌惮。
贾琏听了之后感受也是一般,又起身把盏一并谢过,最后单敬了最后说话的那人,笑道:
“冯世兄还是这般好卖关子,教人猜摹,这儿原也没外人,世兄何不明言示之?”
那人身量挺拔,相貌堂堂,束发金冠,箭袖修身,正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了。
他径直起身把盏,痛饮一海而色不改,豪爽大气可见一般,却仍只摆笑道:
“琏兄莫问,这里头关乎着一个大人物,知之无益,不如不说,只别和他家走太近就是。
实不相瞒,那赵荣我也是素识的,琏兄今儿提起他家,想来必有缘故,若中间有些干戈,我倒可帮着转囿一二。”
贾琏深谙他的性情,自知无法相催,便也只好作罢,只道:
“且等我回来问个清楚,再向世兄请教罢。”
说着众人便又推杯换盏起来,一面听着上席诸家长辈说话。
上席自以六公之后为首,贾赦、贾政、贾珍作陪,其中多是燕服中年,清矍儒雅。
只一高壮小辈,胡吃海喝,旁若无人,正是初代镇国公之曾孙,临昌伯牛继宗。
贾珍目光频频扫过其人,心中虽是厌烦,面上仍满面春风,不住催酒上菜,十分热情,喜得牛继宗连连道谢:
“还是贾世兄知我,我也只在世兄府上才好这般自在,换作别家我是连饭都不敢吃饱的。”
第178章 勋旧议戎机席间醉语 凤瑜争麟衅堂前生嫌
上席世交勋贵面色古怪,中席王孙公子险些喷饭,下席贾府门生苦苦忍耐。
贾珍连忙好言支吾了过去,而后又亲自执壶,把盏劝酒。
席间复又热闹起来,众人谈兴也是愈浓。
这都中寻常百姓酒到浓处也难免谈及几句国事,而此刻勋贵满堂,又多居庙堂之高,自然更是如此。
一时从去岁京察说到今年春闱,从南方鸦片说到北地边事,又从蒙古女真谈到了东南战况。
且因座中多为武官,又就着各自渠道得知的战报讨论不休,言语中对前方英军的舰船、火枪、火炮与本朝军备之间的差距竟似有了好些了解。
说着说着便有人感叹道:
“记得祖上有载,还在南边的时候,太祖爷就从那些弗朗机人手里买了不少新式的火器,还仿前明故事,请他们作了教习。
国朝能以南统北,定鼎中原,实有几分火器之功,因此工部、内监都有专司在仿制研造火器。
按说这几代下来射速、射程都有不少进益,可当年那英吉利使团所赠的滑膛燧发枪就比我们的要强出不少。
如今朝廷才刚仿制出来一些,给亲军、京营里更换了一批,但不说南边尚没轮上,便是都换了新枪...
听南边那些人说,刻下英人火器足有七八十丈的射程,一分两三枪的射速了,着实难以相较了。
还有那火炮也是如此,瞧着大差不差,实则射速射程全都远不及的。
这些倒还罢了,据城而守原还使得,只是再配上英人那船,似乎是唤什么“蒸汽明轮”的,逆水飞渡,来去无定,又更添一层难处。
暧,你们说这船名里头带了个‘蒸汽’字眼,莫非就是把当年那蒸汽机搬到船上去了?
若是我们也只将这蒸汽机用作军器,并不与民争利,也不知当今能不能准?”
这吴朝许是因为骑射之功稍逊,许是因边疆未宁,外敌尚存,虽然这百年来因知识落伍、观念陈旧等因素对火器的研究并无可圈可点之突破,但也并无满清对火器之戒备排斥,最起码这还知道去仿制别人更好的火器。
且这武勋言语间甚至还有对研制新式战舰的期盼。
若让章若听到这话,定会既惊且喜。
而众人听了,虽也多以为然,但碍于太上皇禁令不敢多谈。
贾珍本就对这等话题了无兴趣,又担心累及自己,早就如坐针毡,刻下忙将话题引开,一时劝酒不止。
于是又是一番觥筹交错,不多时众人酒酣耳热。
不知又有谁忽然提了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