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说完,推开椅子,不紧不慢的追了过去。
雪芝站在一盆绿植旁边,短发倾斜下来挡住了她右边的脸颊,她的表情淡漠,眼神却十分复杂。
“雪芝。”
正当雪芝心里不知道如何面对的时候,那个让她古井无波的心再起波澜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后。
“阿宝。”雪芝看着陈东,淡然的眼神中极力隐藏着自己的难堪。
一九八七年,与丈夫离婚的她回到上海,为了自己心中的骄傲,她编造了一段故事。
在洪顺兴的火锅店,她拿着一张写着“20000”的纸,让那个曹杨钟表零件厂的机修工阿宝脸上写满了苦涩,以至于他在与自己许下“十年之约”时,看起来是那样的没底气。
现在,那个机修工人阿宝,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中国商界绕不过去的男人,而她却以半岛酒店服务员的身份和他再次相遇。
“你来香港做什么?”雪芝的视线在陈东的脸上划过,便立刻移开,她不想让阿宝看出自己心中的悔恨。
“我来见我哥哥,顺便谈谈生意。”
雪芝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不过面对陈东,那样子或许有一些变化。
雪芝想起四年前,阿宝对他说自己在做生意。
雪芝问他:“做什么生意?”
阿宝的眼神飘忽,言语时不自然的扭动身体:“什么赚钱做啥。”
什么赚钱做啥,那就是说,根本没有做啥。
雪芝以为自己知道了阿宝的境况。
曾经约会的地方,曾经的一对恋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仅仅四年,阿宝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内地富商,而且他真的和当初说的一样,什么挣钱做什么。
雪芝想起那时候的自以为是,神态有些不自然。
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自取其辱了,尤其是在自己爱过的男人面前。
“刚才那个男人原来是你哥哥。”雪芝透过墙面镂空的缝隙,看向餐厅问了一句。
“你见过他?”陈东并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两人聊天的气氛仿佛是在拉家常。
雪芝轻轻的点头,带上一些笑意道:“香港服装行业的大人物,来过这里很多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差点认错。”
陈东可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或许雪芝纠结许久鼓起勇气去见了哥哥,甚至叫出了阿宝的名字,最后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朝思暮想,让她愧疚的那个男人。
“我们很像吧?”陈东看向她,眼神里富含深意,雪芝说不清楚她从陈东的眼里看到了什么,总之不是嘲笑,这让她心里多了些感激。
这样的感激,雪芝并不想要,但是事实无法挽回的表明,她当年的选择是错的。
或许她应该再勇敢一些。
至少应该拆开阿宝当年寄给她的那封信看看。
虽然结果可能并不会有所变化,但对她来说,那或许是最有意义的一次,去如此伟大的拆一封信。
那是在雪芝的父亲和她的哥哥以及两个姐姐打上阿宝家门之后了,在父亲和哥哥姐姐严厉的禁止下,雪芝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那个时候,阿宝的家里每天要挂着“认罪书”,遭人唾弃。
阿宝是曹杨钟表厂的机修工,一身的油漆味儿。
单位的性质是小集体,远比不上她的全民单位。
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去农村当了知青,他们无法容忍家里最小的妹妹,有这么好的条件,最后却嫁给一个瘪三。
一个没钱,一家人挤在逼仄的、连厕所都是公用的房间一个成分极坏的瘪三。
雪芝觉得他的哥哥应该羞愧,那个时候他们刚刚从乡下回来,准备报考大学。
他们的这种“门当户对”的思想不配上大学。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考上,一个都没有。
雪芝得知他们过得很不好后,甚至有些报复性的快感。
她没勇气和能力反抗,那个时候家里人只需要把她关在家里,她就没有任何办法跟阿宝在一起。
时代不同,每个人的选择也不同。
雪芝很羡慕《飘》的女主角斯嘉丽,她从来没有畏惧过世俗的眼光,她的抗争精神是雪芝没有而十分想拥有的。
她很羞愧,但是又觉得错不在她,她没有为了爱情去死的决心和勇气,她觉得很多人都没有,不只是她。
正因为这样,那些为爱去死的朱丽叶和祝英台们才能成为千古传唱的爱情主角。
或许她跟阿宝的不是爱情,只是一段邂逅,一段情缘,万不能称得上真正的爱情。
若是真的爱情,她此时不应该一个人在香港,又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遇上阿宝。
雪芝的心里闪过无数的想法,她的目光随着她的想法,在半岛酒店的灯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所以毕竟亲兄弟,只能说我爸爸的基因很强大,虽然长得没我这么帅。”
雪芝回过神来,发现阿宝已经说了许多话了,她笑着点头附和,仿佛一直在听对方讲话。
不过最后一句话让她真的笑出来,虽然阿宝说的是事实,现在的他确实很帅,比十三年前多了成熟稳重,少了青涩。
阔别多年,他的魅力似乎比回忆中的阿宝更多一些。
多了什么?
雪芝扪心自问,她敏锐的意识到,是自信。
以前的阿宝从来没有这么自信张扬的性格。
他骨子里是自卑的。
第82章 我有人了
“听说你现在生意做的不错,和苏联人日本人都做起生意了。”
身后有半岛酒店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好在没有人过来打扰,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很好的谈话空间。
当然了,这侧面体现了半岛酒店管理的优秀,陈东觉得应该送玲子来看看,她这个人有些护短,导致夜东京的人员有时候没什么分寸。
陈东听到雪芝的称赞,看了看她的脸,似乎是真的为他骄傲。
“我想一出是一出,这边打打那边闹闹,主要还是看哪里有机会。”
“所以现在又来香港,除了看哥哥,是不是还有什么商机?”雪芝跟着问道,不过她并不好奇,只是顺着陈东的话往下聊。
“随便看看,不过暂时还没想好要不要在香港投资,我在香港也不认识什么人,我哥哥也有自己的事情做,要是在这里做生意的话,我在上海有些鞭长莫及,我又不能一直在这边呆着。”
陈东说的倒是实话,要是他真打算跑来香港发展,别人不说,至少浦东新区的区长是要疯了。
雪芝对陈东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在她心里两个人已经渐行渐远了。
雪芝没接话,陈东便继续问道:“你上次回来不是说你在香港开公司吗?怎么会在这里?”
陈东这个问题让雪芝有些难堪,不过她的自尊心早就破碎不堪,很快就调整过来,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开过,不过没成功,没有你运道好。”
“运道?”陈东笑了,雪芝讲运道?
阿宝是因为运道好吗?
陈东自己是因为运道好吗?
原剧中的玲子一直觉得阿宝借走了她的运道,其他人也觉得阿宝能成功都是因为那个日本寺庙求来的运气符。
这不是扯淡?
要是那个运气符真的好用,那现在的日本股民也就不用咒骂政府了,政府也不用主动刺穿泡沫,想尽办法救世,直接去寺庙里办公,办公之前先求个好运符,一人带一个,那买下美国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所以陈东这样的成功商人自己可以说自己运气好,别人要是也觉得人家只是运气好,那就是分不清主次了。
自助者天助之。
无论是阿宝还是陈东,每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阿宝为了第一笔试单,不会游泳的他去救跳水的小宁波,差点淹死。
陈东为了通过国库券积累财富,在前往安徽、东北的路上,遇到过多少次危险,都是自己一路硬拼过来的,有什么运道可言?
像跟着陈东一起在国库券上发家致富的杨百万,他是运气好吗?
人家一年订七十多种报纸研究市场,真以为是头脑一热就去买了?
陈东嗤之以鼻道:“做生意是最不讲运道的,讲的是市场,讲的是政策,讲的是独到的眼光和对危险的感知,唯独不是讲运气,那是赌博,不是做生意。”
雪芝语塞,她一个上海售票员,现在的半岛酒店服务员,跟陈东这样的巨商聊怎么做生意?
这已经不是自取其辱可以形容的了。
“是,你说的对,不是我运道不好,是我不自量力。”雪芝直接承认道:“我看到那么多人都做生意发财了,以为自己也行,没想到……”
陈东直接打断道:“做生意好歹要看在什么地方,要是在内地,你随便投点钱做点小生意怎么着都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你偏偏在香港这种商业发展日趋完善的地方做生意,你一无人脉,二没有市场认知,别人随随便便就能把你这个上海人骗的破产。”
雪芝那冷白的脸庞倏地多了几分愠怒,当年她拿着几万块,觉得日化生意好做,带着决心带着钱,唯独忘了带脑子,被招来的经理把钱骗光跑路。
那个经理原本还让她贷款,说能拿下舒肤佳的代理,好在雪芝比较谨慎,觉得贷款不安全,要不然她现在恐怕连半岛酒店的服务员都当不上,直接被讨债的卖去三温暖了。
陈东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只能说雪芝这人虽然有点聪明,英语学的也不错,但是做生意真的是一个莽夫,
一个好汉三个帮,她一个人就敢在香港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做生意,真是蠢出天际。
陈东那个时候好歹还有陶陶,有爷叔呢。
陈东没有再刺激她,不然雪芝得暴走了。
虽然陈东也想看看雪芝这样的清冷美人暴走是什么样子。
“吃一堑长一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当年你说要和我看看谁更成功,现在……”
陈东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拿支笔过来。”
雪芝怔然,问道:“要笔做什么?”
“给我就是。”
雪芝从西服内兜拿出写字笔,陈东接过,从自己的西装胸带撤出白色方巾,铺在旁边的大理石台子上,挥手写了一串漂亮的数字。
前面是2,后面是一串看得眼花的0、
雪芝的心脏一下被攥紧,她知道陈东要做什么了。
下一刻,陈东合上笔,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拈起方巾,将上面的数字展示在胸前。
雪芝看向方巾,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
“个、十、百、千、万……”
一直数到最后一个0.
两千万。
陈东温柔的笑着,补充道:“美金。”
雪芝只觉得一向穿的舒适的高跟鞋似乎有些老化,撑不住她那颗沉重苦涩的心了。
陈东右手一提,将方巾和签字笔一起握在手中递给雪芝道:“麻烦你帮我清洗一下,我们的交情,让你做件这样的小事应该不成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