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姬衡没有合格的继承人,这事不赖后宫诸位夫人,也不怨孩儿们心性天成都不合格……
实在是大王这个父亲不够格!
不够格!
又压制又打击又戳痛脚的教育方式,便是李白遇上,这辈子都再写不出一句诗来!
再看茫茫然仍缩着不明所以的王子虔,还有努力忍住骄色、但仍抑制不住翘起唇角的公主文。
秦时心想:原本还以为公主文继承了秦王的聪明才智,不像她的母亲和兄弟。
可这种傻傻自信从不内耗的模样,居然也真的有郑夫人又幽怨又骄傲、倔强表示她更硕大健美的精髓。
姑娘,你再不收拢精神,你父王下一个就要收拾你了。
果不其然。
只见姬衡再次掠过中间的王子虔,而后看着公主文:“刚才的问题尔既然对答如流,那,文儿,你的【武人之贞】呢?”
你的忠贞、坚定、决断、勇气,以及一往无前的精神呢?
若有,也不至于如今都不敢开口说一句:父王,儿臣也要论政!
“你之处事言行,是否深陷你自身囚笼泥沼,而招致贼寇?”
她万事万物都以图周全,但世间事?哪有周全之说?若不周全,便不做么?
冒犯秦卿本无甚大事,王子虔可以仍旧心怀愤愤,公主文替他周转,也可坦率道歉直言,或姐弟一体,明火执仗。
她困锁在自身设下的泥沼当中,这才是【致寇至】的根本原因。
公主文脸色苍白。
她凌厉的眉目不复之前飞扬神采,面上曾带有的属于小儿女独有的骄娇之色也荡然无存。
她做人的理念便是如此,而秦王三言两语,就直接将她的信条击垮。
真狠啊!
秦时唏嘘起来。
再看秦王神色,却见他坐于桌后,神色熠熠,便连桌案上刚送上来的饭食都挥手令人撤去。
观此言行,分明他也曾对公主文寄予厚望。
虽无有令她继承王位之心,却显然是愿意令她论政,且成长为大秦柱石的。
而缩在姐弟中间的王子虔先是战战兢兢等着,片刻后却发现父王并无考考校自己的意思,于是又开心起来。
但转瞬,这份开心又化为了茫然。
与深深的自卑。
因为比之能挑出缺点的姐弟,他身为最年长的王子,此刻却已不值得父王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学渣,也受不住亲生父亲的无视。
…
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角落里御史挥汗如雨,运笔如飞,此刻已累出数卷记录。
而秦时缓缓吐口气,重新又抬起头看,真诚道:“不愧是我秦国的王子公主。”
她感受着聚集于身的目光,真切赞叹道:“王子乘虎小小年纪便已经能诵读这样多的文章,想来大王幼时,也定然是这样天资过人。”
“王子虔少年英姿,直言不讳。来日说不定能为我秦国征下羌胡百越,做燕将军那样了不得的大秦军神。”
“公主文更是了不得,言语机敏,又爱护兄弟,一派长姐之风。且同样能诵能读,聪明过人。”
“君子贞而不谅,无可无不可。”
“大王说这是公主文的短处。我却觉得,这恰恰正是长处。”
她面带笑意,双目璨璨看着姬衡,口中却有着遗憾又崇敬的叹息:
“英雄人物,向来千秋只出一二个。世上已找不出像大王这样乾纲独断、霸气英武的君主了。”
“大王,有这样优秀的子嗣,若令他们在朝堂各自磨砺几年,岂不是要蜕变得更优秀了?”
这连番话语说出,已然是她近来最大胆、说得最多的言语了。
但,姬衡又眸色幽深的看了看她:
言之,确实有理。
似寡人这样的心性与心胸,六国国君都不曾有。王子公主们尚还年少,总也不能揠苗助长吧?
既如此
他点点头:“秦卿所言,尔等可认真听闻了?”
公主文尚且来不及收拢心头的惊讶与微微别扭的谢意,就已经下意识回道:
“儿记下了。”
姬衡面色也渐渐松缓下来,刚才还烦躁沉郁的心情竟一扫而空:
“周巨,于章台宫侧殿置桌案,令七岁以上王子公主们,每日于太傅处读书结束,便来此处,深读我大秦各地所呈奏书。”
公主文眼圈微红,此刻迅速应答:“诺!”
王子乘虎也欢喜雀跃,同样应是。
唯有每日闲暇时都在演武场玩耍练习逗留的王子虔,此刻面色惨淡,人也惨淡。
【君子贞而不谅:《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坚持正道直行,讲究原则,而不固执。能够灵活变通,不被小节所拘泥。】
【无可无不可:出自《论语微子》: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孔子说自己与一些逸民不同,他们各有自己坚持的原则,而自己是“无可无不可”,即不偏执一词,不固执一端,既有坚持原则的坚定性,又有通权达变的灵活性。】
【以上两句在文中,是小时截搭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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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记事》
第63章相生相克
章台宫终于又回复了一片安宁。
秦时慢吞吞啜了一口桂花酿蜜甜豆花,感受着刚从冰鉴里拿出来那种清凉的滋味,此刻也无声吐息。
早知今日王子公主们都被批评的狗血淋头,她就应该在宫厨呆着压豆腐。
但好在此刻大王的怒气已然消弭,公主文得以论政,王子乘虎得以表现。除了没头脑的体育生王子虔外,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再吃一口里面包了红糖馅儿的馒头,淀粉与高糖带来的满足感让秦时瞬间又放松下来。
而在高阶之上,姬衡缓缓注视着她,宽大袖袍里的手掌紧紧握着短剑的握柄,神色竟颇为复杂。
一旁的周巨察言观色,此刻又赶紧将重新备好的午饭呈上来,而后面带微笑:
“大王,午后三公有要事相商,还是再用些饭食吧。”
“这可是秦卿事君的虔诚心意,大王也赏秦卿些爱重吧。”
姬衡长目缓缓扫他一眼,而后轻声吐息,袖袍里的剑柄松开,到底是重新拿起了筷子。
周巨仍是一派安然模样,然而殿外的微风轻轻拂过,后背已然一片湿润冰凉。
他心道:秦卿啊秦卿!巨如今冒这样大的风险,但愿秦卿来日得报吧。
秦时对此一无所知。
她再怎样善勘人心,却仍是和平年代养出来的、全无危机意识的普通人。
她所言所行有故意为之,但想要让秦王信赖,十中有九分都是真的。
因而她也不会想到,当她一番言语轻易让秦王抚平愤怒重新欢悦时,自己又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姬衡既是宽容恩重的万乘之君,也是霸道强横生杀予夺的帝王。
帝王之心,又怎能被人轻易摆布呢?
手握剑柄的那一刻,他当真生出了浓浓的杀意。
然而阶下之人却一无所知,仍旧心无挂碍的品尝着新制的馒头,仿佛这世间一箪一食,甘霖雨露,都能令她由衷喜悦。
这种毫无危机感的天然无拘,他已许多年未曾在咸阳宫见到过了。
姬衡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战马。
那是河曲进贡而来的高大战马,看着他时眼睛熠熠有神,若在此时给出两颗饴糖,它长且尖的耳朵便会向后微微飞扬。
御驾伐楚时,它带着姬衡奋勇向前,最终被人用青铜戈扎穿了肚腹。
战争结束后,有人将它抬回自己帐前。
它喘息着,躯体异常的热,原本结实有力的颈部微微上扬,却又在片刻后狠狠落下。
它健壮的四蹄无助的在地上蹬着,然后又重重喘息。大而亮的眼睛渐渐模糊,而后蓄起了痛苦的泪水。
姬衡抱着它热烫的头颈,小心又给喂了水和饴糖,待得它喘息渐渐低下去……
他在无人所知之处,看着自己袖袍中的手掌。
掌心处是已经被捂热的剑柄,然而手掌却在微微的颤抖着。
他当初,便是这样瞬息之间折断了马儿的颈骨。
而如今,只需他一声令下,殿外军士们便会冲上前来,直接将秦时拖下杖杀。
但……
他面色平静地又饮下一勺豆花,心中格外冷静:
当年是他力有未逮,回天乏术。
而如今四方皆平,区区一个秦卿,难不成还能掌控着他吗?
四海九州,八荒六合,尽皆王土。
而这大秦千千万万人,尽皆王臣。
……
秦时今日进行情绪价值回馈的任务,虽然坎坷,但到底也算完成了。
她姿态平和的重新出了章台宫,却在侧殿外见到一旁拉拉扯扯的公主文与王子虔姐弟俩。
见她出来,公主文才刚要对着王子虔说什么,便见对方已经挣脱她的拉扯,而后又气势汹汹的一路小跑,来到了秦时面前。
赤女医明瞬间紧张起来。
然而王子虔却在三步开外停了脚步。
宫外炎热,他又避开了华盖,如今脸颊已然被晒出了层层热汗,健气的麦色皮肤上都隐约透出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