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更多的东西。”苦行僧平静地说道，“我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可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忘记的。为了把这些事情记下来，我自己发明了一种方式，靠步伐节奏和敲击的频率来辅助记忆……我的大脑可能会忘记，但常年累月下来，我的身体却会始终记得这些东西……”
“用肌肉记忆来替代大脑记忆？”烛龙的表情有些古怪，“你自行编纂了一套由步伐节奏和敲击频率构成的代码，然后强迫身体记下这些包含着重要信息的代码……这样你的大脑就可以遗忘掉这些信息，只需要把代码的解读方式记下来……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苦行僧再一次停了下来，用木棍轻轻地敲击着地面，“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这种方式来重温一遍那些记忆……我发现，这些记忆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得就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
“你的这些记忆里，有记录你的过往吗？”烛龙接着问道。
“有。”苦行僧说道，“但我不愿去解读……我只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记着那些东西，就足够了。”
“那些记忆对你来说很痛苦？”
苦行僧看了烛龙一眼，摇了摇头：“众生皆苦，如果仅仅是痛苦，我并不会拒绝回忆……但令我感到畏惧的是别的东西。”
“比如？”
“那些回忆会渐渐吞噬掉我的人性，而当我的人性彻底丧失的时候，或许我就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苦行僧说道，“我现在还保有一丝人性，所以我会劝说你们离开，我会劝说你们不要再继续探寻那件东西……但如果我的人性彻底丧失，或许我就会沦为那东西的伥鬼，将一个又一个被欲望驱使的可怜人带到它的面前。”
“那东西，是诡物吗？”烛龙问道。
“我不确定，我对它知之甚少。”苦行僧说道。
“那你为什么会跑出来给我们带路……是那东西在操纵你的行为？”烛龙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警惕的神色。
苦行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孙杭他们看来，这应该算是默认了。
孙杭和烛龙对视了一眼，后者眼中的带着一丝询问的神色，前者则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先看看他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苦行僧带着他们三人走进了废墟，他沿着一条几乎已经和荒漠融为一体的马路走了几十米，然后在一处残垣断壁前停了下来。
他蹲了下来，伸手在残垣断壁上摸索了许久，一边摸索一边小幅度地挪动着，最后在一个只剩下下半截的窗框下停了下来。
孙杭注意到，在窗框下方的墙体上，有着好几个前后贯穿的孔洞，看样子似乎是子弹留下的，而在墙面上，还残留着少许黑褐色的痕迹。
是血迹么？
苦行僧把手伸进衣兜，然后取出了一朵用废纸和生锈铁丝制成的假花，放在了窗框下面。
“这是……祭拜？”烛龙问道。
“是。”苦行僧点了点头，“我曾经有一位朋友，他靠在这堵墙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愿他往生极乐。”
就在这个时候，孙杭的耳机里突然响起了嘀嘀嘀的通讯提示音。
孙杭按了一下接听键，混杂着电流杂音的长野苍哉的声音便立马在耳机另一头响了起来。
“孙杭，我查到了……当年我父亲他们的团队里，的确有一名僧侣存在。那名僧侣是一名异能者，但我找到的当事人和这名僧侣并不熟悉，他只知道僧侣是异能者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异能……呃，你们是不是在南华镇发现了这名僧侣的骸骨？”
“为什么说是骸骨？”孙杭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因为那名僧侣已经死了，我所询问的那名当事人就是这名僧侣的死亡目击者……他亲眼看着僧侣的胸膛被霰弹枪所打碎，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而随后一系列的爆炸物更是将僧侣的尸身炸得支离破碎……你们是怎么确定发现的骸骨是来自一名僧侣的？是找到了什么随身的物件吗？”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僧侣，现在正在给我们带路，你有什么想说的？”孙杭回复道。
“诡物！它一定是诡物！”长野苍哉笃定道，“千万不要相信它！”
“可是我们没有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任何诡物模因的气息。”孙杭说道。
“或许是某种伪装……你们先想办法稳住它，等我们大部队抵达南华镇之后，再做决定！我们会尽快赶到的”
长野苍哉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信号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波动，直接把通讯给切断了。
孙杭看向了在前面走着的苦行僧，思索了片刻之后，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你接触过……我当年的同行者？”苦行僧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孙杭问道。
“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知道南华镇里藏着‘宝贝’的？”
“也是。”苦行僧一脸释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敞开了身上披着的斗篷。
他斗篷底下的身躯干瘦枯槁，皮肤表面布满了可怖的沟壑状伤疤和缝合的痕迹这些痕迹之多，就好像他的整个身体都是用数以百计的碎片拼凑起来的一样，这些碎片的数量，甚至要比他那件破斗篷上的补丁还多。
烛龙的呼吸顿时一滞，四周的气温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
以他脚踩着的地方为中心，薄薄的白霜开始向着周围蔓延开来。
“你身上都经历了什么？”烛龙沉声质问道，“是诡物的力量让你活下来的吗？”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苦行僧淡淡说道。
“这个时候，就不要打哑谜了吧？”孙杭无奈道，“说白话会死人吗？”
“那东西需要寻找一名引路人，或者说，一只伥鬼。”苦行僧说道，“因为我的能力，我保留了最后的一丝清醒，我主动成为了被选中的那个人……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他们将彻底沦为一具傀儡，他们的三魂七魄将会被永远地禁锢在不会腐朽的躯壳里，在迷茫和痛苦之中承受永世的折磨……”
“所以，你是被那只诡物所复活的？”孙杭问道。
苦行僧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你的身上没有任何诡物模因的气息呢？”孙杭疑惑道。
“或许是因为那只诡物并没有感染他……毕竟那诡物要用他来当诱饵，如果把他感染掉的话，就更容易引起猎物的警惕……”烛龙说道，“这么看来，那些失踪案件算是有个眉目了。”
“什么失踪案件？”
“我在出发前，查过南华镇的所有资料，在最近十年里，南华镇附近总共发生过二十四起失踪案件，失踪人数多达八十五人……不过这种事件在无人区里十分常见，南华镇的失踪事件发生频率和失踪人数和其他地区相比并不显著，因此也没有引起特别注意……现在看来，那些失踪的人，应该都是被他给引到那只诡物那里去了。”烛龙说道。
“我劝过他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苦行僧说道，“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那东西很危险，它是人类最纯粹的欲望的化身，任何人都不可能免受它的影响……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那些人甚至在听完我的描述之后，反而对那东西愈加向往了……”
“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相信那东西很危险吗？”孙杭向苦行僧问道。
苦行僧看着孙杭，眼中流露出询问意味的神色。
“因为你。”孙杭说道，“你不是感染者，而你显然见过，或者说，接触过那东西。既然你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们自然也相信自己不会出事……人啊，就是这样盲目自信的生物，尤其是在贪念的驱动之下。”
“施主你明明看得很透彻，可为什么自己却执迷不悟？”苦行僧用斗篷裹住了自己拼凑起来的躯体，“既然你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放弃呢？我只是一名引路人，我不会强迫你们去接触那东西，就算你现在转头离开，我也不会来阻止你们。”
“我说了，人是一种盲目自信的生物。”孙杭嘿嘿一笑，“如果我是人类的话，那显然我对自己很自信；而如果我不是人类的话，那对于人类来说最纯粹的欲望化身对我来说大概不会产生什么作用……你不是也不会受那东西的影响么？”
“我……”苦行僧不由得语塞。
“你觉得你还算是人类吗？”孙杭继续问道。
“我……我不知道。”苦行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摇头道。
“此间事了，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不介意让我解剖一下吧？”孙杭对着苦行僧笑了笑。
“如果施主能解决掉那东西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的话，我可以任凭施主处置。”苦行僧说道。
孙杭突然一个箭步蹿到了苦行僧的身前，液态金属凝聚成了一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苦行僧的咽喉。
“孙杭？！”烛龙一愣，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孙杭，可苦行僧已经捂着自己的咽喉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你为什么现在杀他？”
“放心，他大概率死不了。”
正如孙杭所说的那样，苦行僧在十几秒后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还在流血的咽喉，随后从口袋里取出针线，开始缝合起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这整个过程之中，他的瞳孔都是处于涣散状态的，直到伤口被缝合完毕，他的双眼才重新有了焦距。
“这就是我身上的诅咒。”在一切恢复之后，苦行僧无奈地对孙杭说道，“我无法被杀死……就算将我切成无数碎块，这些碎块也会重新拼合到一起。”
第534章 废弃油田
听到苦行僧这么说，孙杭顿时眼前一亮：“诅咒的名额还有得多吗？是同一时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承受诅咒，还是说可以让许多人一起‘共享’这个诅咒？”
看着一脸兴奋的孙杭，苦行僧一脸悲悯地摇了摇头：“如果施主想要借助诅咒的力量来换取永生的话，恐怕要失望了。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永生，而是人格被那东西逐渐侵吞的过程……先是记忆，然后是情绪，最后则是自我意识……当这些东西被吞噬殆尽的时候，我也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了。”
“不，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觉得永生是什么好事，恰恰相反，我觉得对于人类来说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永生更糟糕的事情了。”孙杭说道，“我本来只是想用这个法子去对付那些连死都不怕的家伙，对他们来说，死亡就只是眼睛一闭的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如果将他们的意识禁锢在一具永远不会腐朽的躯体之内，而且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神智的话……”
苦行僧看向孙杭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庆幸自己所承受的诅咒并非孙杭口中的那种“永生”……最多再有几十年，他的意识就可以归于尘土……
烛龙的表情也微微发生了变化，他小声说道：“这种刑罚，光是想想就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了……”
“可惜，在技术层面上想要实现还是有点困难的。”孙杭说道。
“事已至此，施主还是不肯回头吗？”苦行僧问道。
“来都来了。”孙杭转头看向烛龙，“要不，你回去？”
烛龙看了看孙杭，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离开。
“贪欲这类东西，应该算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吧？”孙杭又问道。
“理论上来说，算。”烛龙点了点头。
“那就没事了。”
有薛悦在，完全可以将情绪层面的影响降至最低这也是孙杭没有把她留在车上的原因。
“唉……”苦行僧长叹一声。
……
南华镇的规模不算大，即便是在这个小镇最为鼎盛的时期，人口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不到五千人左右，整个小镇就只有一条从镇子中间纵贯而过的马路，也就是孙杭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
南华镇位于戈壁滩的中央地带，属于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种地方，这里之所以会形成一处聚居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距离镇子不到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片规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油田。
南华镇最早的居民就是钻井工程队的人，后来随着油田进入开采阶段，越来越多的工人和技术人员携家带口在这里定居。
一辆辆卡车将各种生活物资带到这里，再把开采出来的石油运往玉门的炼油厂，菜市场、杂货店、餐馆、超市、澡堂甚至是歌舞厅……各种各样的配套商业设施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这里冒了出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这个原本不到百人的聚居点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千人规模的小镇。
联邦政府开始在这里修建公路、通讯基站，十几名被指派到这里的治安官建起了南华镇治安分局，由于河西走廊地区一直饱受诡物的侵扰，猎人和雇佣兵们也开始频繁地出入这座小镇，南华镇的商业活动也在这些人的带动下，变得“欣欣向荣”了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南华镇的油井仅仅开采了三年，就因为某个未知的原因“干涸”了。
按照原先的探勘结果，南华镇的油田至少可以开采四十年以上，可现在还不到预估上限的十分之一，油田里就采不出油了，这让那些投资了油田的机构和企业瞬间急了如果就此废弃掉南华油田，不仅之前的投资血本无归，他们甚至还要面临着破产的风险。
在投资者的施压下，工程队们不得不向着更深处的岩层进行钻探……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接二连三的施工事故，在那个年代，钻探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设备也无法做到全自动化，有很多地方需要工人手动操作……这就导致了每次发生施工事故，都必然伴随着施工人员的伤亡。
在死亡人数达到十七人的时候，联邦政府封掉了南华油田，南华镇的发展势头也随之戛然而止。
南华镇的生活成本是很高的，这里没有地下水，也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壤，人类存活最重要的粮食和水都必须从很远的地方用卡车运过来，在油田被封的情况下，南华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人口迅速流失，大量的房屋被废弃……油田被封不到三个月，南华镇就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口，而在这剩下的人里，大部分人还都是原先南华油田的员工和他们的家人。
公司破产，投资人跑路，高管自尽，这些讨不到工钱的员工们就只能守着被封的油田，做着徒劳的努力他们就像是被倒扣在玻璃杯里的飞蛾，不断地撞击着透明的杯壁，撞得头破血流，却始终找不到一条出路。
后来，这些人也渐渐离开了南华镇公司仓库里的储备淡水和粮食都被吃完了，镇子上的每一间废弃房屋也被搜刮了不知道多少遍，这些人支付不起高昂的运输费，自然也不会再有卡车往镇上运粮食和水……在渴死饿死和去往别的地方另谋生路之间，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后者。
事实上，南华镇算是河西走廊地区最早变成无人区的城镇之一那个时候河西走廊的诡物活动还没有现在那么频繁，死亡沙暴和地势变化也都还没有出现，南华镇之所以会没落，最大的原因还是油田的枯竭。
因为石油而生的小镇，也因为石油而凋敝，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唯独令人感到有些蹊跷的地方，就是南华油田的勘测储量和实际开采量之间的巨大差距。
现在已经很难搞清楚当初勘测出来的数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误差了，当年勘测队里的那些人，他们孙子的孙子现在都已经会打酱油了，仅凭存留下来的那些泛黄的纸质文件，是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纵贯南华镇的那条路只有六百米长，四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但苦行僧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将他们带出了镇子，继续往前走去。
“那东西不在南华镇？”烛龙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越来越远的破败废墟，思索道，“难道是在……废弃的油田？”
“对。”苦行僧点了点头。
“难道那东西和当年南华油田的枯竭有关？”烛龙很快便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尽管看上去两件事似乎很难扯上关系，但直觉告诉烛龙，南华油田的枯竭，绝对没有档案里记录得那么简单。
就算勘测的数据误差再大，也不可能离谱到那种程度。
“施主知道南华油田当初是怎么被发现的吗？”苦行僧突然问道。
烛龙微微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不清楚……关于这个，我能查到的档案里都没有记载。”
“其实，一开始南华镇发现的不是油田，而是煤矿。”苦行僧说道，“但南华镇的煤矿储量很少，矿层极薄，并不具备开采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