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一样东西,那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嘁,一群傻子。什么诗不诗的,有什么好听的?听了是能多长几块肉还是怎地?”
“正是,那都是读书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听诗。若是连饭都吃不饱,斗大字才识得一箩筐,这诗你便是听了,那诗也不认得你哩!”
……
口说不听诗的这些个,却是在不久后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毕竟,陈叙写的从来就不是单纯一首诗。
他是为了传播两则造畜小故事,这才祭出了这首《侠客行》。
客栈中,崔云麒将《侠客行》整诗翻来覆去诵念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傻愣愣地问了一句:“陈兄,这诗中侠客实在令人神往,你这是、你这是……”
他是想问陈叙是否有典?
这样的问题并不突兀,毕竟一首好诗出来,被人翻来覆去钻研那都是应有之意。
诗文所成,总要有所来历。
或是写景写物,或是感怀自身,或是感怀他人……
当然,也有托物言志、怀古喻今、写情写意,等等等等。
种类之多,不止是难以尽述,更甚至是难以统计。
这些都不算什么,崔云麒最想问的,其实还是诗中侠客是否确有其人?
陈叙究竟是写虚还是写实?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是何等风采神隽,少年英豪!
侠客的形象实在是太过令人欣羡神往,崔云麒胸中情绪翻涌,一时满腔豪情激越,只恨不得那侠客当面,自己必定要与他痛饮三百杯,结识为兄弟。
可是崔云麒话到了嘴边,却又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问出口。
好似借着陈叙,要结识陈叙诗中的侠客,竟莫名像是要对不起哪一个?
崔云麒就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整个人好像有些傻。
忽听陈叙道:“侠客,确有此人。”
第94章 世上所有无价之物
侠客,确有此人?
崔云麒就好似三伏天乍见一湖冰水,顿时万分欣喜,正要追问陈叙侠客在何处。
却听陈叙道:“是我在市井听过的传闻,只是未曾亲见,因此一半写实,一半写虚。”
原来陈叙也未曾亲见过那侠客,所以他是根据传闻,以虚实相间的手法,描绘了那样一个人?
崔云麒的情绪又一坠而下,顿生失望。
“原来如此,唉……”他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嘴边一声叹息,正想要再说些什么掩饰此刻尴尬。
又听陈叙道:“但那传闻却是真实事件,我有两则小故事,此刻正好记录了其中一则,崔兄请看。”
他将先前写好的造畜小故事拿给崔云麒看,自己则又坐回桌前,提起笔来。
“夫子。”提笔时,陈叙还看了一眼伍正则。
伍正则比崔云麒来得更早,先前在桌旁诵读《侠客行》的中年文士正是他。
此刻伍正则目光炯炯看着陈叙,却是催促他:“你快写。”
这是催陈叙赶紧将第二则造畜小故事写出来呢。
好家伙,竟有种被老师催着写作业的恐怖感。
所幸陈叙本来也正打算写第二篇。
他无惧盯视,立刻动笔,写下《造畜二》。
腹稿早已在胸中,此时提笔一气呵成。
“吾白日闻造畜,夜深忽入梦,入梦又遇鬼。”
这却是将自己在鬼市遇到小鬼的经历当成了一场梦来写。
梦中遇鬼,似真似幻,别有诡魅朦胧之意。
有些东西要写来警示世人,却又不能太过写实。
虽然这一切明明都是陈叙的亲身经历,他却还要将自己的经历蒙上另一种传奇色彩。
更不能说侠客就是他自己
既是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自然便要藏得彻彻底底。
陈叙只写,梦中遇一幽魂。幽魂先是默默垂泪,含怨看他。
“吾生平既不作恶,遇鬼又何必惊慌?
却见那鬼年小貌稚,五官可爱,神情惨然。小小年纪却成幽魂,必有冤屈。
不由问鬼为何来?”
写到这里,陈叙刻意将小鬼的形象写得清晰可爱,一是要勾起读者的同情心,二来也是要借此清晰形象,突出小鬼后来的悲惨。
如果说前一则有侠客的故事是奇幻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结合体,那么第二则没有侠客的故事,便是避无可避的森冷现实。
陈叙将小鬼的苦难写得曲折详细,层层递进。
如何六亲缘浅,又是如何母族俱亡,再是如何被父亲小妾口蜜腹剑所骗……
最后,受造畜邪术所害,头颅落地。
陈叙又着重突出了小鬼被杀时的悲愤与险恶。
最后的最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小鬼复仇的结局写了上去。
陈叙料想,小鬼复仇,以子杀父,必定要遭到时人强烈抨击。
不论复仇是不是正义的,时下的礼法却根本无法容忍这种行为。
陈叙这样一写,争论必定就会产生。
甚至很有可能,他自己这个“旁观者、记录者”,也会受到众多非议。
但是陈叙终究还是这样写了。
小鬼能有勇气复仇,他总不至于连写都不敢?
既是要警示世人,这父子相残,小鬼弑父的悲剧岂不更是震撼人心?
陈叙不但要写,还要将这一段情节渲染得越发惊险跌宕。
最后小鬼复仇这一段的高潮,他还虚构了一些波折。
用种种险恶生动的语言将场景描写得恍若真实,以强烈的画面感,冲击读者感官。
结尾才轻轻感叹一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不是完整的诗词,简短一句而已。
日后这两则小故事若能发酵,世人对这句诗产生好奇,再有合适时机,陈叙受到推动再来写出完整诗篇。
如此一来,新诗是应世人呼声而出,传播效果定然好过平铺直叙。
陈叙至此搁笔。
却听身旁接连两声重重叹息。
一是伍正则,他声音低沉:“世情凉薄,人心险恶,一至于此!”
另一个却是崔云麒,他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好个无耻小人,分明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却不事生产,不积家业,反倒觊觎妻族家财。
害了妻子岳家还不够,竟还纵容小妾毒害小儿。
真是畜生不如!无耻之尤,世上焉能有这等读书人?
必传播此人声名,令天下人共唾之!”
怒过之后,又是一声叹:“可怜那小儿,竟未遇侠客。”
他还在对《侠客行》中的侠客念念不忘。
两则小故事,彻底引动了这个世家少年的恻隐之心。
《侠客行》里的侠客,更是激发了他的侠义心肠。
崔云麒完全将两个故事当真了,而陈叙虽是用半真半假的梦幻语调在写故事,可事实上,这故事又的确都是真实的。
陈叙正要说什么,却见崔云麒忽然抱拳拱手道:
“陈兄,你今日所写,不论诗文故事,我、我崔家名下都有书坊可以印制。
求陈兄将手稿交于在下,在下必定印制万千份,售卖至云江各县。
其间售卖得到所有银钱,我崔家分毫不取,尽归陈兄。”
条件这样优厚,陈叙都不由哑然了。
崔云麒这哪里是在开条件?这分明是在送钱,是最直接的示好。
陈叙连忙站起身来,正要拒绝。
世上有些好处,是不能随意全盘接受的。
你以为占了便宜,岂不知世上所有馈赠都应有价?
倘若无价,那才真正是无上代价。
却听那门口忽地传出一声:“陈世兄,我王家可为陈兄将文章诗赋铺遍天南七府,乃至京城!”
原来是一直默默站在门外的王贤终于开口了。
王贤这一开口,就好像捅了个马蜂窝。
门外走廊上,不知何时拥挤而来的众人连忙纷纷出声:
“你王家如今自顾不暇,何来实力将陈世兄诗文传播至云江七府?倒不如由我们田家出手!”
“陈公子对我家老七有活命之恩,我们宁家也可以出手,田兄,你们家可没怎么开书肆罢?”
“没开书肆就不能帮忙了?谁家没几个亲戚朋友?”
“那亲戚朋友又怎么比得过自家直接把控?我们宁家可不仅有书肆,还有茶馆……”
好得很,吵上了。
此时的陈叙尚未鲜花着锦,可他站在普普通通的这间客栈房间里,却又恍惚是有了一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感。
这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