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
一头纸驴驮着一名道人,慢慢悠悠走过热闹长街,又有一只白狐迈着小碎步跟在他的身后。
忽然前方颇为热闹,聚了一大群人。
还以为是有人在变戏法、耍把戏,道人心中一动,来了兴趣,扭头对着身后白狐微微一笑,也凑过去围观。
结果却听人群之中传来声音:
“前朝末年的时候,南山有个人叫程澈,曾经中过状元,后来担任中州某地的郡守,据说他祖上与神仙有缘,曾经悟出过神仙法术,并将这门法术一代代传了下来。每月初一的时候,他就能够从县里来到朝廷,当时的皇帝奇怪,他来了很多次,却不乘车骑马,便命人暗中监视他。”
声音很平常,不像是在说书。
林觉凑进去仔细看,发现是有一个青衫书生,在街角摆了一个小摊,买了一坛酒,又在桌上摆了酒碗和笔墨纸砚。
旁边有个旗招,写着“故事换酒”四个字。
在他桌上,手册草纸已写了厚厚一沓了。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在讲述,而他一边讲述,青衫书生就一边记录:
“下面的人报告说,程澈每次快到京城的时候,就会有一对野鸭子从南山那边飞过来,那个皇帝昏庸残暴,便命人埋伏等候,见到野鸭子飞来就用箭将之射下来,结果只射下来一只鞋子。让官吏来辨认,正是自己曾经赐给状元的鞋子。
“这个故事是我从一个逃出皇宫的太监那里听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前朝末年,确实有个状元名叫程澈,也曾做过中州息郡的郡守。”
“足下请饮酒!”
青衫书生放下笔来,为他斟酒,同时问道:
“足下可知那位程澈后来如何?”
“那不知道。”
“可知程澈先祖在南山与哪位神仙结缘?”
“好像是林真人?”中年人说道,“我此前做生意路过南山,听说过南山的传闻,据说几百年前那里盗匪横行,林真人曾经路过过那里,点化了那里的山贼盗匪,此后那里的人便发誓,子孙世世代代不得做偷摸盗抢之事,只得认真读书,因此出了不少官员。”
“这又是一个新故事了吧?足下还想再喝一碗酒吗?”
“当然……”
多年过去,林真人的名声倒没有黯淡下去,只是对于世人来说,也已是十分古老的传闻了。
不知何时,狐狸跳到了林觉肩上来,也伸长脖子,越过人群,看向前方。
一人一狐听着,不禁扭头互相对视。
没曾想到,那么多年前,路边一件随手之举,竟会在多年之后,同样是在路边,偶然听见它的结局。
得知南山上的山贼盗匪改过自新,不仅发誓子子孙孙不再偷摸盗抢,反倒出了不少文人官员,他们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欣慰。
等这中年人讲完,饮酒离去,又有人扯着嗓子开口说道:
“你这书生,可想听咱们这儿世代传下来的东王母、林真人,和樊天师的故事?”
“多谢这位兄台,不过小生到这里已有几日,这件事情已经听说过了,记在了手册书稿当中。”
“你编纂成书,可会写我们的名字?”
“自然了,在下会写这故事是从何时何地、何人口中听来。”
“那我倒有一个!保证你没听过!”
又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进去,在他桌前坐了下来。
林觉也是听到这里,这才慢慢知晓,这个青衫书生是以酒来做谢礼,广收人间志怪故事,编纂成书。
而这类神仙妖鬼故事,从古至今都是受人喜欢的,今日街上百姓大多清闲,便围在旁边,当是蹭免费的故事听。
“兄台贵姓?”
“免贵姓刘,名时宜,刘时宜,本是徽州人。”
“巧了,在下姓唐,名云祈,祖籍好似也在徽州。”青衫书生笑道,又摇了摇头,“不过后来先祖辗转京城、阳州各地,如今四下漂泊,欲集人间神仙妖鬼故事,凑一本志怪书,流传后世。”
“我这个故事是前朝最后一年时,在徽州的时候,在路边听一只精怪说的。”
“哦?”
青衫书生立即来了兴趣。
“说是每逢天下大乱、时局动荡的时候,妖精鬼怪就会层出不穷。又有一些妖精鬼怪,可能本身没有多少武力,但是活得很久交际广泛,耳力目力都很灵聪,所以知道很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情,会有人求这些妖精鬼怪做乩仙,我遇到的就是这么一位。”
“他告知我说,很多年前,天帝无德,曾经派出十万天兵天将攻伐黟山……”
中年人讲得绘声绘色。
林觉听着,觉得很有意思。
细数自己一路走来,妖精鬼怪见了不知多少,神灵真君也打过许多交道,又何尝不是一部志怪书呢?
扭头看了一眼那书生桌上。
不知那一沓手册书稿当中,有多少记得是与自己有关的。
忽然“轰”的一声,身后一团烈火炸开,吸引了林觉、狐狸还有围观众人的注意。
转身一看,是有人在耍把戏。
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嚼着火丸,口吐火焰,引得围观者喝彩连连,为今日除夕城中的气氛再添一分热烈。
然而没有多久,又有人来,态度轻蔑,告知他说,厌火术其实分上下两等,年轻人所表演的,只不过是下等。随即不含火油,不嚼火丸,而从旁边火盆之中吸取一口火气,存在胸中然后再将火气吐出成火,看得众人颇为惊奇。
年轻人则是羞臊不已。
却不曾想,从他身后走出一个老者,也告知那前来挑衅的中年人,厌火术其实分上中下三等,这中年人练的是要比他这小学徒的更深奥,不过既然要从外界吸取火气,而不能自生火气,便也只能算作中等的厌火术罢了。
在中年人不信之下,在围观众人起哄当中,老者只张口吸气,随便一吐,便是一团烈火,乃是有了养气之法、于体内自生火气的厌火术。
中年人心服口服,围观者同样惊叹。
一时铜钱落地,叮当作响。
林觉看得怔怔出神。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个江湖,他们还在用这般分饰两角的把戏。
“咕噜噜……”
一枚铜钱滚到了道人脚边。
江湖把戏人挣的是辛苦钱,一枚铜钱也不放过,那个最初表演厌火术的年轻人立马端着盘子追了过来。
道人则是弯腰捡起铜钱,放到他盘子中。
一个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县城中的那个少年书生,那场厌火术表演。
“呵……”
道人摇头笑了笑,牵着驴子漫步往前。
穿过热闹长街,一路出城而去。
忽然狐狸戳了戳他,让他回头。
回首一看,城中不知多少人齐放天灯,天灯千盏万盏,形成星河,通往上空被白云遮了半角的明月。
道人看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迈步。
城外有座小庙,庙中有棵苦楝树,在这时节光秃秃的,主殿中供着浮池神君与樊天师的神像,承载着这座小城传了几百年的故事与信仰。
庙中本有庙祝,也去城中看灯会了。
道人牵驴来此,直接穿过大门。
“樊道友,别来无恙?”
林觉丢下缰绳,笑着说道。
第610章 世间可有神仙?
满天璀璨,星斗横悬,透过庙宇的天空依稀可见飘动的天灯。
庙中昏暗,枯树寂静,除了那名盘坐在树下的道人与乖巧蹲在他身边的狐狸,好似还有一道模糊身影。
“道友可知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年了?”
林觉整理着衣摆,将之整齐放在膝盖上,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两百多年了。
“道友身死之后,过了多少年来着,连我也记不清了,罗公自北往南,一统天下,做了皇帝,开创了一个朝代,叫做瑜朝。以前九天上那位天翁也换成了北方的紫虚帝君,号称紫帝。
“这么想来,真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连我也成真得道,又收了四个弟子,如今我身为大能,四个弟子中也有三个成了仙人。”
那道身影飘忽不定,却安静了下来。
此处有浮池神君护着他,又有紫云县、墨独山周边其余三县乃至从四处慕名而来的游人源源不断的香火供奉,哪怕他不取香火为神,也对他的神魂有一定的维系作用,倒是没有被岁月消磨耗尽。
“瑜朝绵延了两百多年到了如今,已经又换了一朝了,这一朝也有无数人杰啊,不亚于当初的罗公。
“紫帝也退位了。
“不过九天却没选出新的天翁,而仍然是监天伏魔帝君与南方玉鉴帝君各占一半人间香火,各占一半九天权柄,最后具体谁能胜出,可能要等岁月和人间帝王百姓共同做出选择。
“对了,道友可知那位监天伏魔帝君是谁?
“也是道友的故人。
“正是南天师,南公。
“道友若是此时复生,呵呵,就算无法修行,凭着这层交情,也能做一位真正的天师了。”
林觉说着,不禁停顿一下:
“我悟出‘生死造化’之法,此乃无上神通,以此成了大能,后又悟出‘改资换命’之道,也是大神通。如今本是我来兑现当初诺言之时,不过我算了算四时天象、人间变数,此是新朝,又是新年,明日日出之时是个好时候,道友想要天资更好一些,还须在此多等一夜。”
暗处的黑影闻言,隐有变化。
“嗯?你想听这两百年间的世事?
“那变化可大了!
“好在正有一个长夜。”
林觉如今已经全无急躁之心,便索性坐在树下黑暗之处,慢慢讲来。
就当是与老友说一段往事。
头顶的天灯越飘越高,逐渐模糊变小,和满山闪闪熠熠的星辰几乎分辨不出。
星斗慢慢旋转,拉成了线。
东边的天也浮出亮光。
露水已经浸湿了道人的道袍,在他发丝之间落了一点霜。
“除了‘生死造化’、‘乾坤造化’,我又接连悟出‘移星换斗’、‘颠倒阴阳’之法,神通越来越大,不过回想起来,打我离开舒村,这夜一城日一程,星月轮转,山高路远,道法难求,仙道无尽,长生不易,可是最怀念的,还是当初在黟山浮丘观的那几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