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那声本欲争辩的话硬生生卡在了舌根后,变成了半声短促的气音。
老沈的嘴巴甚至都没完全闭上,就那么僵在那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迅速地垂下视线,然后认命般地举起自己悬空了好久的酒杯,仰头闷闷地一口灌了下去。
动作间透着一股子“惹不起躲得起”的微妙怂气。
餐桌另一侧,两位妈妈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张雨燕看着自家老沈那副在老黎面前不敢发作的憋屈样,嘴角忍不住地向上提了一下,毫不掩饰自己的那份笑意。
她含着笑瞟了徐婵一下,眼底满是幸灾乐祸。
徐婵此刻也正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温水杯浅浅啜了一口,借以遮住唇边无声漾开的温柔涟漪。
她看着老黎那带着点幼稚和较劲意味的神色。
她知道,丈夫这一腔爱女心切的郁结,对着沈元还能无声施压,对着老沈这死党,索性就化作了这毫不客气的奚落。
反正怎么折腾,老沈也只能受着。
对于这两个男人幼稚的对峙,终是化作一声无声的浅叹和愈发深浓的笑意。
沈元看着自家老爸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后槽牙猛地一酸。
一股强烈又滑稽的笑意如同泉涌般从胸腔里翻腾上来,差点冲破他的防御。
他赶紧迅速低下头,借假装往嘴里大口扒饭,拼命地掩饰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抽搐,整张脸都快埋进饭碗里。
一旁的黎知将沈元这极力掩饰的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她自然明白他为何失笑,自己心里也忍俊不禁,但同时心头又猛地一紧。
这个笨蛋!
爸爸和沈叔叔都在气头上呢,他居然还敢偷笑!
黎知纤细的小腿在桌下轻轻一动,脚尖带着几分嗔怪和提醒的力道,飞快又小心地撞了沈元的小腿肚一下。
少女的眼神飘向他,带着点无声的警告:给我憋住!别乐了!
老沈仰头灌完酒,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那份憋屈感却更浓了,腮帮子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一下,内心仿佛有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
圆桌上的菜肴热气氤氲,交织着酱香、肉香与清新的蔬菜气息。
这顿饭就在这样一种奇异的氛围中缓慢推进着。
黎知紧绷的神经如同初融的春冰,在徐婵无声的安抚和老黎那道带着警告却不再尖锐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渐渐舒缓。
暖意开始一点点从心底弥漫,渗入僵硬的四肢。
沈元则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微妙的转变,紧绷的肩线悄然松落,终于尝试着夹起一块排骨。
肉质酥烂,入口即化,滋味出奇地好。
只是每一次筷子的轻微碰撞,或是餐具落在桌面那清脆的一响,都仿佛能拨动他尚未完全平复的心弦,让气息短暂地微微一滞。
坐在对面的老黎,神情已不复最初的深沉。
他在饭桌上的言语不多,却每每在徐婵带着温和笑意的闲话之后,恰到好处地回应几句家常。
其内容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又或是对张雨燕厨艺的肯定之词,语调低沉而平稳。
只是当他的眼神不经意扫过并排而坐的一对少年少女时,那份平静中便会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
他看得分明,孩子们虽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恭谨与乖巧。
但在各种间隙,在灯光的柔晕里,那双年轻的手肘已数次轻轻相触,细微的动作中流淌着无法完全掩饰的亲昵。
而老沈则恰到好处地填补着每一个可能的空白。
只是每当老黎的目光投递过来,他眉宇间便本能地浮现起对于发小先前作为的不满。
张雨燕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桌边围坐的六人,便这般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
饭菜的香气在众人无声的默契下,慢慢地抚平了之前的尴尬与紧张。
时间在杯箸交错间悄然流逝。
当碗碟渐空,空气中饭菜的余香还在袅袅萦绕之际,老沈第一个站起身来。
他动作格外麻利,一手抓起自己面前的空盘,另一只手就去够旁边堆叠的碗筷。
“吃好了吃好了!都放下都放下,我来收拾!”
他一面说着,眼睛却飞快地瞟向老黎,意思很明显。
老小子你给我过来收拾!
老黎根本就懒得搭理老沈。
收着收着,老沈的目光就顺势落到了沈元身上,眉头习惯性一挑。
“沈元,别坐着发愣!来,搭把手,帮我把碟子撤厨房去!”
“哦……好!”
沈元被父亲这一招呼,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咳。”
就在这时,一声清晰的咳嗽声响起。
老黎放下了自己手里擦嘴的纸巾,他并未看正忙活的老沈,目光投向了即将起身的沈元。
沈元抬起屁股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一股熟悉的压力感“唰”地重新漫上脊背。
他保持着一个弯腰欲起的滑稽姿势,眼睛茫然的迎向老黎的注视。
张雨燕和徐婵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玩味眼神。
黎知也忘了喝汤,小嘴微张,紧张地看着父亲。
老黎的视线在沈元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他才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仿佛与眼前家务毫不相干,却又实实在在是长辈最关心也最常用的检验性问题。
“沈元,你这个寒假的作业,都做完了没?”
“!!!”
这一问,简直像是平地惊雷!
“我、我……”
沈元的嘴巴张合,舌头像是打了结,喉咙干涩地挤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餐厅里异常清晰。
谁会想到一顿饭的尾声还能遭到灵魂拷问?
完了,难道黎叔又要开始第二轮审判了?
张雨燕和徐婵的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交汇了一下,徐婵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未变,眼神里却多了点看戏的促狭。
黎知小嘴微张,困惑地望着父亲,不知道爸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突然问起作业了?
就在沈元以为自己即将要被拷打的时候。
“哼。”
老黎鼻腔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他没有看沈元那双写满“完蛋”的眼睛,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旁边的老沈,然后语调毫无波澜地抛出了最终裁决。
“既然没做完,那就先去做作业。”
餐厅里落针可闻。
什么意思?
这刚吃完饭……怎么就赶人去写作业了?
老黎抬起眼,下颌朝厨房方向随意地扬了扬,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语气。
“收拾桌子这种事,让你爸自己做就行了。”
“?!!”
老沈脸上的那点刚冒出头的笑意,瞬间僵死在当场,继而裂开!
老沈看着眼前这个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诧异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老黎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
这算哪门子惩罚?
这他娘的……完全是双重标准!
是区别对待!
是对他老沈同志的终极羞辱啊!
好好好!好你个黎仕诚!
老沈深吸一口气。
妈的!行!我忍!
黎仕诚!你外孙、外孙女跟我姓!
沈元眨了眨眼,看了眼老爹,又看了看老丈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那……黎叔,我和黎知去做作业了啊!”
沈元的目光快速掠过紧挨着自己的黎知,带着一丝机不可失的默契提示。
没有言语,但那瞬间交汇的视线如同拨动了一下心弦。
黎知心领神会,在父亲余威犹存但已不再构成威胁的氛围里,她毫不犹豫地动了起来。
少女的指尖几乎同时轻轻搭上少年的手腕,借力迅速站起。
“那……爸、妈、叔叔阿姨,”她声音努力平稳却带着一丝微颤,“我们去……做作业了!”
她的话虽是在向所有人报备,目光却只敢在父母脸上飞快地停留一瞬,便匆匆垂下眼帘,拉着沈元就往书房方向走。
纤细的背影透着显而易见的“逃逸”意味。沈元则顺从地被她牵引着,大步跟上。
在路过老沈的时候,沈元拍了拍老沈的肩膀。
“爸!加油!”
沈元留给老沈一个肯定的目光,然后便跟着黎知朝房间走去。
张雨燕与徐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含笑眼神。
老黎目光扫过老沈,那眼神无声的传递着话语。
干活吧,别看了。
老沈郁闷地叹了口气,拿着手中的碗碟,一步一顿地朝着厨房走去。
行!我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