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生气。
失去得最多的人、承受了最多的人,是他。
顾经年分明得到了那么多,只是被割了一点还能再长出来的肉;苗春娘受了那么多的恩惠,许下那么多的诺言,居然忘恩负义。
而他,甚至安排这两个人享受他已无法享受的鱼水之欢。
到头来,这两个人都想杀他。
“我才是最痛苦的!”
苗春娘听着顾继祖的怒吼,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痛苦。
可她受够了。
她曾经一次次抱住顾经年的腰,死死抵住着那滚热的生命力,可在每次度过欢娱的夜晚之后,她都会陷入深深的恐惧。
她无数次梦到她怀了孩子,然后被顾继祖剖开她的肚子,活生生地吃掉了。
终于,她知道自己被这种恐惧与痛苦折磨得疯掉了。
再然后,有一天她意识到,只有杀了顾继祖才能结束这种痛苦。
顾继祖的病不在于腿,而在于心,既然病人不能自渡,那便由她来渡他。
一起疯,一起死吧。
可下一刻,有人踩住了苗春娘的手,一脚把那匕首踢开。
“保护公子。”
刚刚射杀了顾经年的老卒们第一时间抢上前,架起了在地上挣扎着的顾继祖。
顾继祖还没从失控中平复情绪,还在怒骂。
“灭越国我是第一功,你们都欠我!而我只要一双腿!”
若非他拼着重伤,攻破了越国最顽固的关隘,顾经年不可能有这样的体质,竟然还敢恨他。
终于,他被扶上了轮椅。
“噗。”
一支箭矢射穿了挡在顾继祖面前的那名兵士,血溅在了他脸上。
顾继祖瞬间意识到这支箭力道极大,射穿了一人,竟还箭势未弱,余威犹在。
来不及了。
“噗。”
箭矢刺进了顾继祖的喉咙。
他愕然抬起头,看向高台,见到了浑身插着箭支的顾经年站在那。
兄弟二人远远地对视着。
顾继祖眼前恍惚了起来,似乎看到了火光,天愈来愈亮,院子的门被打开,他看到父亲牵着一个蹒跚走路的小男孩走向他。
其实,有好几次,他真的也想对这个弟弟好一点。
高台上,顾经年紧紧盯着顾继祖,享受着兄长渐渐死掉的过程。
其实他很早就想杀他了,一开始也许是出于恨,中间也曾犹豫过,后来认为此事已成执念。最后发现,原来只有顾继祖死了,他带给身边人的痛苦才会结束。
视线里,顾继祖咽了最后一口气,脑袋颓然垂下。
顾经年抛开手里的弓,感到轻松了许多。
他今日才发现,其实杀顾继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只是他困于儿时的恐惧,一直没有勇气动手。
接下来,哪怕他今天死在这里,至少不会让顾继祖的疯狂连累到阿姐了。
也不知阿姐生了没有。
想着这些,顾经年看向丹青,开口道:“接下来,你可以把我交给顾继祖的忠仆,作为对我父亲的交代。”
“可以。”
“你向我保证,炼药之后,会留下缨摇的性命。”
丹青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保证。”
顾经年咧了咧嘴,走向他,道:“那我再告诉你一桩事,是我与梅宗承提前说好的,你莫以为你们这些药师行事可以毫无忌惮……”
一边走,他一边拔下了插在身上的箭矢,丢在地上。
那边,魏婵听到顾经年说的事与梅承宗有关,警觉起来。
她可不想自己炼药的事被传到父皇耳中。
偏偏顾经年像是故意防备着她听,只想告诉丹青,走得越近,声音越轻。
丹青也知梅承宗必有安排,见顾经年靠近,遂没有避开。
他也是愈人,不至于被伤了。
可当顾经年走到他面前,拔下肚子上最后那支箭,他忽然感到了不对。
隐隐的,有奇怪的气味。
丹青目光一扫,意外地发现,顾经年肚子上流下的血竟是黑色的。
是火油!
来不及想为何人肚子里会有火油,丹青当即就要后撤一步。
眼前火光一闪,顾经年以火折子点燃了肚子上的火油,忽然扑向丹青,将他死死抱住。
火势瞬间腾起,烧焦了两人的须发。
“拉开他!”
第83章 动手(三)
在顾经年走向丹青时,落霞虽有防备,可心底里其实不认为顾经年能伤到她的主人。
无非是拿箭矢抵着主人的喉咙,这是最没用的伎俩。
相比而言,真正有威胁的反而是顾继祖身边的那个老仆火伯,此人隐藏得也深,今夜在大帐中喷出火来,着实是吓了他们一跳。
因此,落霞保持着凌空而立的姿态,同时关注着高台之下,顾继祖死后其部属们的情况。
也就是在她一心二用之时,顾经年忽然烧着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肚子里能流出火油来,瞬间就燃起了大火。
再回过神来,丹青也已经被火焰裹挟了。
落霞第一时间拔剑,斩向顾经年,希望把他与丹青分开。
但顾经年抱着丹青死不撒手,连挨了数剑也无动于衷,两人挣扎、滚动,使落霞挥剑时不得不犹豫。
“水!”
青衣仆婢当中,一名老者当即打坐,嘴里念念有词,空气中的雾气遂更浓了一点,可根本无济于事。
他虽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但往往要有多人配合且提前准备,而非这般临时出手。
更多的青衣仆婢则是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去扑丹青身上的火。
可顾经年却是拿箭尖划开了自己的肚子。
他肚子里竟是裹着一个羊皮囊。
那是给喷火柜添火油用的。
顾经年知道自己不可能拿着一个喷火柜接近丹青,因此一直在想该把火油藏在哪里。偏他这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于是,他便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肚子剖开,把羊皮囊塞了进去。
过程很痛。
他痛得恨不得死掉,当时脑海中想到顾采薇怀胎十月生儿育女也许是同样的痛吧。
那就让他了结掉所有是非,让该好好生活的人安定生活。
抱着这样的信念,顾经年敢豁出一切。
“轰”
黑色油脂从中流了出来,一遇火苗立即窜起了猛烈的大火,吞噬了拍过来的披风,燃烧了青衣仆婢的衣袍,也烧着了羽人的翅膀。
丹青拼命地挣扎,顾经年却有股疯劲,像野兽般地压住他,手里箭矢划破了他的肚皮。
流火的油脂淌下,烧进丹青的五脏六腑。
烈焰也点燃了他们身下的木板。
一声大响,被烧焦的木板轰然破碎。
裹在烈焰中的两人从烧穿了的窟窿中坠了下去。
魏婵原本还想走近,此时已吓得逃窜到高台的边缘,准备下台阶,听得大响,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吓得脸色煞白。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转身向护卫们喝道:“救他们!”
包糊原本一直捉着缨摇,见到这等情形,也是目瞪口呆,下一刻,他手中的缨摇大哭起来,竟是挣脱开来,冲向顾经年。
周围,着了火或没着火的众人见丹青掉落,也纷纷逃离,能飞的自是一跃而下,不能飞的则跑下台阶。唯有缨摇,根本不能飞,却冲向大火,从那燃烧着的窟窿中直接跳了下去。
“嘭!”
顾经年重重摔在了地上,浑身上下被烧得剧痛无比。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感到没有力气再摁着丹青。
而丹青挣扎的力气也在变小。
两人都处在濒死的状态……
正在此时,山崖外面又起了变故,有人跑来,高声禀道:“入口处被怪人偷袭了!”
杜行严仓促间转头看了一眼,见到了远处有火光冲天,连忙又安排一队人去查看。
那边,火伯刚提起苗春娘,质问她为何要背叛公子,听得高台上的动静,回头一看,生怕顾经年还不死,遂兔起鹘落地冲了过来。
“为公子报仇!”
骁毅军老卒纷纷张弓搭箭,以箭矢掩护火伯。
漫天箭矢袭来,杜行严第一时间吩咐保护玉殊公主,离开最危险之处。
他这命令并没有错,毕竟到处都是异人,大火蔓延,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火伯趁机便冲到了高台之下,丹青的一众青衣仆婢其实都害怕火,勉力上前相拦,火伯却不与他们缠斗,直接喷出烈焰去烧台下的木梁。
场面混乱,至此,无人顾得上灭火。
“救主人!”
青衣仆婢们再不理会别的事,终于把丹青抢出来,拼命地扑他身上的火焰。
从顾经年点火到现在,其实并没有过多久,但丹青已浑身被烧成焦炭,气若游丝,眼见要不活了。
顾经年的情况更差,且身上还是火势冲天,眼看着要被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