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78节

  “笼人可不显赫。”关婉儿道:“师兄惊才绝艳,往后声名不显,岂不可惜?”

  “即便是天下知名,于我何用?”楼明德神态淡然,“一点浅薄的名望,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环,追求天地至理、自强不息,方为我毕生所愿。”

  说话间,关婉儿落了一子,忽道:“师兄输了。”

  她不再下棋,起身走向倚柱而坐的彘人,俯身观察了片刻,随手从头上摘下簪子,插进彘人的手掌。

  彘人柔弱,果然不反抗,只是痛得表情一皱,而手掌中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看来,武定侯军中真有些东西。”关婉儿道:“只是彘人繁衍不易,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的。”

  “繁衍不易,可总有办法。”

  “师兄可知如何获得彘人之特性?”

  “原本不知。”楼明德道,“但近来有所启发,略明白了一些。”

  关婉儿顿时好奇,返身问道:“是什么?”

  “虺蛭。”楼明德道:“或许虺蛭才是练化万物之法。”

  “可虺蛭很危险,夺人而食。”

  “是啊。”楼明德依旧坐在棋盘边,道:“你记得书院有个弟子,名叫顾经年吗?”

  “近来才对他有所耳闻。”

  “挺有意思的一人,灭越国之战,顾北溟俘虏了那么多异人,很可能在暗中炼化,故而西郊之变一出,众人都知与他脱不开干系,没想到顾家最后还是把罪责推出去了。而把万春宫捅出来的就是顾经年。”

  “顾经年?”关婉儿讶道:“他有这么大本事?”

  楼明德道:“据我所知,虺心也已落入顾家手中,若说不是算计好的,我不信。”

  关婉儿微微一笑,道:“师兄还不是笼人,已关注起这各方势力来了。”

  “我不喜欢算计,唯愿修身养性。只是世道弱肉强食,好材料就那么多,总有人在孜孜不倦地争抢。”

  “他不就是一个好材料?”关婉儿指了指那彘人。

  楼明德道:“这里是崇经书院,不可做得过了。何况彘人如何研究,你我尚无从下手,且看先生如何吩咐吧。”

  他此时才回头看了那彘人一眼,眼神没有带任何情感,像是在看一只被同伴猎回来的野兔。

  彘人软弱,躲闪了他的眼神。

  忽有几声鸟鸣响起,一只小鸟雀从崇经书院的方向飞来,落在了棋盘上,踩乱两枚棋子,爪子上挂着一个小纸卷。

  楼明德解下纸卷,展开来,原本淡定的表情瞬间一变。

  他诧异地看向坐在那的彘人,又看了看纸卷,目光来回移动了几次。

  “你……”

  彘人依旧是那低眉顺目的样子。

  楼明德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顾经年?”

  随着这句话,彘人终于抬起头,眼神也变了,淡定中透着锐气逼人的神彩。

  “顾经年。”

  楼明德喃喃一声,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同时感到强烈的不自在。

  他自诩卓绝,可不久前侃侃而谈,却不知所议论之人就在当面,着实是有些落面子,那超然物外的气质瞬间就被破坏了。

  “你……是何意?扮成彘人来试探什么?”

  “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了。”

  顾经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师门、君子社,其实是一样的勾当,只是从明处转到暗处,借学问之名,行炼化之事。”

  楼明德摇头,恢复了些许从容,道:“世情如此,朝廷禁了私盐,百姓便买得起官盐吗?要的是私盐贩子守规矩。而君子社守规矩。”

  “你挺懂说道理的。”

  “但你乔装来打探我们,很没道理。”楼明德的语气冷了几分。

  正对峙之时,那边,余苍带着沈灵舒与庄子渊从小楼出来。

  “楼师兄,怎么了?”

  “你让人骗了。”楼明德语气冷峻,“把他们逐出君子社。”

  “那名录……”

  “划了。”

  最受震撼的是庄子渊,张了张嘴,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

  沈灵舒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不就是几个生员结的社吗?我还嫌你们人少,不热闹呢。”

  楼明德显然很生气,努力压制着怒意,道:“你们走。”

  该打探的都打探到了,也没什么好留的,顾经年与沈灵舒当即就走,唯有庄子渊万分不舍,被余苍没好气地推了一把。

  关婉儿看着几人的背影,道:“师兄,为何放他们走?”

  “先生命我放人。”楼明德道,“先生要的东西,还在顾继祖手上……”

  

  离开时依旧是那条山路,裴念正往这边赶来,眼神中带着担忧之色。

  沈灵舒反而很高兴,远远地就朝裴念招手,会合之后,还挽住裴念的胳膊。

  “几个书生结社,规矩还挺多。你想查的名录我可看到了,里面还有个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只排在第四位,你猜是谁?”

  “谁?”

  顾经年在一旁听着,心想,既是沈灵舒知晓的人物,又与丹青是同窗,想来该是宰相郑匡甫了。

  果然。

  “郑匡甫。”

  沈灵舒先是把君子社最出名的一人说了,便开始给裴念背诵那名录。

  顾经年听着,已大概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朝廷明令禁止炼化异类的同时,瑞国最聪明的一批人依旧在数十年间孜孜不倦地钻研炼术,且隐藏在一副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

  但除了刘衡,他没有证据证明君子社有其他人炼化异类。即使有证据,用处恐怕也不大。

  顾经年于是在想,该如何对付这些人?

  上达天命吗?顾家可能也参与在这些事里。

  他转头往山下望去。

  霜枫山风景依旧,红树林与秋日的蓝天相映,显得极为和煦安宁,山脚下,崇经书院的白墙黑瓦点缀其中,与他就读时看起来并无变化。

  而他以前居然从未发现,这景象之下所隐藏的种种秘密。

  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因见一人正立在山石边俯瞰山下景物,白衣飘然,正是丹青。

  “看来,你们都查到了。”

  丹青回首看了一眼,道:“顾经年,你来。”

  裴念抬手就要阻拦,顾经年摁下她的手臂,道:“放心。”

  他走到了丹青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山峰。

  “先生,算上万春宫那次,我们是第三次见吧?”

  “不错。”

  丹青坦然笑了,眼角有微微的鱼尾纹,给他略添了几分岁月痕迹,道:“你既已查到,我便不瞒你。当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我是故人。”

  “你的脱身之计罢了。”

  “还记得吗?你划了我一刀。”丹青指了指自己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你一直在找同类,而我正是你的同类,甚至……”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片刻,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吐出后面一句话。

  “你就没想过,可能我才是你父亲?”

第70章 故人

  自从在万春宫第一次遇见,顾经年就一直很想杀掉眼前的白袍男子。

  他有很多的理由,可那根深蒂固的杀意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养虺炼药的邪恶。

  在他眼里,谋划一切的大药师比为救缨摇而间接杀了上万人的麻师要坏得多。

  可他没想过,有一天对方会忽然自述是他的父亲,确实是让他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丹青笑了,眼神里满是莞尔之意。

  显然,方才那句话是逗顾经年的。

  “你别恼。”丹青摆了摆手,道:“说我是你父亲不算错。毕竟你的特质,是我赋予你的。只是我没想到,多年之后再相见,你竟一心要杀我。可惜,笼主是我的同窗师妹,你让她拿我换药材,未免小觑了我们。”

  顾经年几乎就要立即追问前因后果,张了张口,硬生生停住了。

  他知道,自己一问,就会陷入被动。

  因此,他只是很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不信。”

  “看来,顾北溟没有告诉过你,你是如何出生的。”

  丹青抛出这个话题之后,见顾经年虽在克制,但作出了倾听之状,遂以不急不徐的语气问道:“想知道吗?”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顾经年道。

  “真倔强啊。”

  丹青干脆大大方方地说起来,道:“灭越国之战,我因好奇炼术,也随在军中。顾北溟随沈季螭俘获了大量的异人,又听说了师门炼术,他一心为顾继祖治伤,于是找到我,问我能否让顾继祖获得彘人的特质,我当时刚好发现师门中人养虺炼药,正欲试手,就答应了。可惜我才疏学浅,以为虺心才是良药,因此犯了一个大错,没有让虺蛭寄生于顾继祖,之后的事你应该能猜到,只是没想到,战俘营里上万人最后出虺的是个女俘,她的经历与黄虎一样,拥有了彘人的特质,而虺心反而治不了顾继祖。再后来,顾北溟霸占了那个女俘,遂有了你。”

  顾经年却很快就听出了不对,道:“若如此,为何后来顾家没有再次养虺?”

  “你怎知顾北溟不想?他担心顾继祖承受不住,想等我对养虺之术更加熟练。我们后来又尝试了十余次,唯独成功了一次。”

  话到这里,丹青看懂了顾经年目光中的审视之意,微微昂头,道:“不错,我用自己的身体养出了虺。所以,这世间,只有我与你是同类。”

  “照你这般说,虺心没用,你们为何苦苦追寻?”

  “并非说虺心无用,虺心是何作用你最清楚,我们为何苦苦追寻,你也清楚。”

  “好。那你们最早炼出的那颗虺心呢?”

  “交给顾北溟了,想必顾继祖吃了,他虽没长出腿,但功力深不可测。”

  “不是你私藏了?”

  丹青道:“不是。”

  顾经年又问道:“顾继祖一直不知养虺之法?”

  “顾北溟怕他冲动,你看,他现在就很冲动。你该劝他,不必急于一时,他的腿,我可以想办法,但我要的药,他得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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