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宁眉头紧皱,脸色十分疲惫,再开口,却是用了轻松的语气,道:“结案吧,你我想要保顾家,现下已是最好的结果。”
“好。”
“回去吧,你阿姐很担心你。”
一夜过去,晨曦透过树阴洒下。
山间小溪潺潺,忽传来几声鸟鸣。
躲在石洞中往外偷看的麻师吓了一跳,瞬间缩了回去。
许久,待鸟鸣声渐渐远去,他才敢再次探出头,只见有一队差役正往这边搜查,越走越近。
麻师正感担忧,忽听得远处有人嚷了一声。
“你们几个,过来!”
那是黄虎的声音,粗鲁中带着两分霸道。
“那边我早都搜过了,随我再去万春宫走一趟!”
“是。”
差役们远去了,麻师松了口气,转回岩洞深处。
夜明珠的柔和光照下,缨摇的小脸愈显苍白柔弱,看得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坐了一会,少女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
“醒了?”麻师道,“你的病根已经去了,安心再歇养一阵就会好起来。往后啊,你想放风筝、蹴鞠、泛舟,都可以玩。”
“先生。”
缨摇虽只唤了两个字,却饱含感激与亲近。
麻师听在耳里、甜在心中,顿觉一切辛苦都值得,笑应道:“在呢。”
“恩公呢?”
缨摇打量着小小的石室,没见到顾经年,目光便落在了小小的洞口处,不肯移开。
麻师道:“他回家了,他也有自己的家嘛。”
缨摇眼神立即有了焦急与失落之色。
她躺了好一会,忽以茫然的口吻喃喃了一句。
“好想见恩公啊,见不到他,心里好难受。”
麻师愣了愣,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无奈道:“别急,等你养好了,我们就去见恩公。”
“真的?”
那双失落的眼眸中绽出了惊喜。
“自然是真的。”麻师心中叫苦,脸上却还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隐隐地,外面再次传来了鸟鸣声。
麻师起身,搬了张小凳,踩在上面把夜明珠罩上。
治好了小丫头,他多年的心愿已了,却也有新的烦恼。这次抢了虺心,笼人只怕要不死不休,他造了大孽,往后恐难再保她一辈子。
接着,想到顾经年临走前吩咐他办的事,他思来想去,还是该回京去办妥了,给小丫头结一场善缘。
京。
夕阳照着檐角处刻着的蛊雕,像是随时要俯冲而下。
缉事院内,黄虎懒散地倚着廊下的柱子站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用一如往常的豪横语调与同僚吹牛。
“一阵烟喷来,迷得老子昏天黑地,待老子醒来,两手硬生生把笼子拉开,让缉事与老尤先逃,我断后,从山那面滚下去了,后面的事不好与你们说,都是机密……有没受伤?当然也受伤,那谁,苏神医给治好了,那医术,绝了!”
说话间,黄虎似不经意地,目光几次往廨房的方向瞥。
裴念都把顾经年带进去一整个下午了,说是记录口供、完善卷宗,但不知怎么要这么久。
黄虎等得有些心焦了,不见到顾经年并确保其安然无恙,他总觉得不踏实,这种牵挂出自于内心的的本能,他亦无能为力。
公廨内,裴念与顾经年相对而坐,正听着他说后来的经历。
以往遇到这种大案,裴念会让她最信得过的掌簿葛庆之来记录卷宗,可这次她连葛庆之都没用,而是亲自执笔。
她虽一心前程,办案六亲不认,其实并不迂腐,知道有些事不能落在纸上,比如,六头虺是从黄虎身体里养出来便被她改写成出虺的是个巨人。
顾经年则瞒下了他与黄虎之间的关系,只说两人是合作。
“我们追到沼泽边,羽人已先到了,并招来了刘衡与其党羽,黄虎敌不过他们,带着我逃了,一直逃回山林里,歇了一夜,你们便来了。”
裴念道:“如此说来,刘衡剖了虺心?”
“我不知道。”顾经年道,“我没亲眼看到。”
“是吗?”
裴念搁下手中的毛笔,指尖在卷宗上敲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响。
她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顾经年,忽道:“你何必替黄虎瞒着?”
“什么?”
裴念反问道:“黄虎都与我说了,你反而还在装傻?”
顾经年有些不耐,道:“我不知你是何意。”
“黄虎承认了,他吃了虺心。”裴念道,“你可与我说实话了?”
“是吗?”顾经年十分疑惑,自语道:“原来如此……但他哪有机会?你们可将他捉起来审,何必问我。”
裴念本是试探,见了他这反应,对那个原本笃定的猜想又动摇了起来。
六头虺的尸体已经捞出来了,已被剖了心,刘衡一死,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还有幕后黑手得了虺心,杀人灭口;要么是顾经年、黄虎私藏了,其中,伤重痊愈的黄虎更可疑些。
但黄虎武力虽强,并不擅长这种事,要瞒过顾经年却难。
“嗯?你在诈我?”
顾经年见裴念的眼神,反应过来,道:“你怀疑我与黄虎私藏了虺心?裴缉事可记得,当初是谁说过要‘互相信任’的?”
“你的秘密,我在替你守着,你也不该有事瞒着我。”
“好,知无不言。”
“对了,麻师呢?”
“后来再未见到,许是在山谷里烧死了吧。”
又问了几处细节,始终没看出顾经年有何破绽,裴念卷起卷宗,收进了怀中。
“我会向镇抚使禀告,想必不用多久此案便能了结。顾经年,你为顾将军洗脱了冤枉。”
顾经年起身,道:“也多谢裴缉事。”
裴念问道:“保住了顾家,你似乎并未因此而高兴?”
“书院先生教导我该荣辱不惊。”顾经年道:“我可以走了?”
“后会有期。”
“再不相会才好,你忙你的。”
顾经年推门出了廨房,当即就见到了黄虎那热切的眼神。
他只当没看到,很快就移开目光,只见一个俊秀青年坐在院中石凳上,手持一卷书看着。
王清河听得推门声,回过头来,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
“顾公子,这便走了?”
“是。”
“我正好要去顾家。”王清河收了书卷起身,“正是在等顾公子一道同行。”
“不必了,免得耽误王缉事公干。”
“何必见外?”王清河道,“我已使人告知贵府,是你力挽狂澜,为父洗冤,于倾覆之间保全亲族,想必他们已准备好为你庆功。”
顾经年停下脚步,问道:“王缉事这是何意?”
“不急,登车再谈。”王清河神色亲和,却不给顾经年拒绝的余地,抬手道:“请。”
第29章 麒麟儿
王清河的马车十分奢华,车厢宽敞,坐榻柔软,还有股淡雅的香味。
其中竟还跪坐着一个美婢,手持茶壶,频频添茶倒水,每次只倒一点点,以免水洒了。
“你我是自己人。”
王清河两手接过茶杯,递了一只给顾经年,与之轻轻碰了杯,动作行云流水。
不等顾经年表态,他开门见山说起来。
“基本可结案了,御医刘衡、御前左军统领崔,也许还有工部侍郎晁矩之,够份量,担得起谋逆大罪,可明眼人都清楚,宰相郑匡甫不可能不知情,不提晃矩之就是他的门生,那么多劳力钱粮运到万春宫,若无东阁首肯,岂能做到?到头来出了变故,郑匡甫反咬一口,把罪名推到顾将军头上,伸手要夺军权,我们绝不答允。”
“你们?”
“便当是主战派系吧,你只须知道,我们要保下顾将军。”
顾经年对这些不感兴趣,道:“多谢了,但王缉事不必与我说,顾家……”
“顾家太多累赘了。”
王清河不等顾经年说完,已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又道:“我们出面帮忙,花费人情、耗费精力,不是为了一转头成了无用功。旁的不说,宗氏竟还想着由顾继业与侯府联姻。”
这事很荒唐。
王清河得到消息时不相信有人会出这种昏招,此时便颇好奇顾经年的反应,可观察了片刻,却得不到任何表情上的反馈。
他只好继续道:“与之相反的是,你在万春宫做得很出色。顾家能自救,我们再出手推一把,才有赢郑匡甫的希望。”
“所以?”
“这是你的机会。”王清河道:“以你这种出身,这样能出头的机会不多,当把握住才是。”
“哦。”
顾经年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但他并未与王清河多言,既没拒绝也不解释,因为顾家诸人自会让王清河明白这种想法有多一厢情愿。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到车轮的骨碌声,顾经年闭上眼,王清河则又拿出一卷书看着。
顾家内堂,上方挂的“门楣焕彩”的牌匾,乃是当年顾北溟续弦宗氏时,先太后亲笔手书所赐。
此时在匾下坐着的就是宗氏夫人,名为宗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