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已不敢怠慢,快步而去。
闵远修独自回到了廨房,栓上门,转头就开始翻看桌案上的卷宗。
待将所有卷宗都翻了一遍,他又开始翻箱倒柜。
直到门外响起小已的声音。
“主人,指挥使让你过去。”
“嗯。”
闵远修沉闷地应了一声,迈步往外走去。
余光一瞥间,见到桌案上有个纯红色的珠子,也未留意,拉开门,便与小已去见宋坚。
随着他越走越远,桌上摆着的珠子开始渐渐变得不那么纯红,能看到里面血雾流转,像是云朵氤氲。
不同于开平司内各级官员的公廨内都雕刻着凶兽,指挥使宋坚这里反而什么都没有,似乎他坐在那,就是一只凶兽。
可惜宋坚本人看起来并不凶,反而异常柔和。
“我都听说了,顾经年回了京。”
甫一见面,宋坚没有废话就切入了正题,道:“这小子,是一颗不受控的棋子啊。”
闵远修道:“以他如今能耐,不好对付,想来只能以顾采薇胁迫他现身。”
“不急。”宋坚稍稍一抬手,道:“我还是想与他好好谈一谈。”
闵远修道:“只怕他没有谈的诚意。”
“那是他还不明白我们需要他做什么。”
宋坚语带感慨地叹惜了一句,喃喃道:“开平司所作所为虽不择手段,终究是为守护中州太平,我近来在想,当初若不是直接利用他,而是晓之以理,或许结局会不同。”
闵远修不语,只默然坐在那儿。
宋坚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一定要用顾经年的理由,连你也不知吧?”
闵远修迟疑着,点了点头。
宋坚道:“雍国的伏界山、越国的东稽山、兖国的苍首山、虞国的峒山,为中州之四柱石,先贤于京置均衡仪,观察四柱石之强弱,若其强弱均衡,则中州之境无缺口,可保中州不受夷海所侵扰。”
不知为何,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闵远修的眼睛,似乎想要说服闵远修什么。
“问题在于越国的东稽山。”宋坚道,“当年师玄道入越国,曾一度潜入东稽山,破坏了东稽山之界。”
闵远修讶然,道:“他能做到?”
“他就是做到了啊,我们灭了越国之后,派遣了大量高手镇守东稽山,依旧不能保住四柱石的平衡。而这些年伏界山愈发强势,致使中州缺口越来越大,你发现了吗?异人在中州已变得愈发猖獗。”
宋坚的眼神温润而坚定,又道:“故而,要想阻止缺口越来越大,当破除伏界山之界。”
闵远修问道:“这与顾经年有何关系?”
“因为需要凤凰。”宋坚道:“你可知界是如何存在?”
“是夷海的传影。”
“不错。”宋坚道:“可夷海要持续往中州传影,亦不能无的放矢,而传影需要什么?”
“气息。”闵远修应道。
“是啊,气息越浓,夷海的投影越实,界越有利于异人生活。界存在千年,最初从夷海到中州的异人已经凋零,除了沃民,故而四柱石中,唯有拥有沃民的伏界山越来越强,故而界人需要凤凰,浓烈的沃野气息能让他们的界强大。而我们要想破界,也需要借助凤凰。”
“如何借助?”
“凤凰入界,将渐渐与界融为一体。”宋坚道,“那么,当它们融为一体之后,凤凰只要举火自焚,则界亦可破。”
闻言,闵远修不自觉地皱了眉。
宋坚看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缓缓道:“所以,我们要的,是到时让顾经年命令缨摇去死。”
第316章 克制
闵远修进门之初,就微微侧着身,把戴着面具的半张脸对着宋坚,让他看不清表情。
此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们直接杀了顾经年吧。”
“为何?”
“我看他并无可以利用之处。”闵远修的语气恢复了冷峻平淡,道:“他不可能命令缨摇去死。”
宋坚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闵远修道:“我见过他的次数虽然不少,但看他为人执拗,宁与我等拼个灰飞湮灭,也断不可能答应此事。”
“谁知道呢。”宋坚坐在那儿倒了一杯酒,随口道:“我孩提时最讨厌酒,闻到酒味便要吐出来,又何尝想到有朝一日会当个嗜酒之人?可见,人生在世,事无绝对。”
闵远修道:“卑职以为,与其寄望于顾经年,不如寻其它法子破界。”
“难,入界难如登天。”宋坚道,“我若规劝顾经年,或许有朝一日,他愿为这中州生灵而舍个人私情。”
闵远修有个微微摇头的动作,显然内心极不认同宋坚所言。
甚至于,他没有对着宋坚的半边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
也许,他不仅是不认同宋坚对顾经年的判断,连那番话里的真实性也不相信,安知他们破界是为这中州,还是为一己私欲想炼化沃民?
过了一会,闵远修想了想,试探道:“界人若招揽缨摇,岂会还让她与顾经年心血相连?”
“必然是破除了。”宋坚道,“但界人法子我也知道些许,在界中,他们对中州的影响甚微,因此,破除顾经年与缨摇之间的联系必定只是假象。”
“假象?”
“只要顾经年答应,便可恢复。”
“如何恢复?”
宋坚没答,只是看了闵远修一眼,眼神包含若有深意的笑。
“指挥使,怎么了?”
两人对视,闵远修脸上本就不多的表情渐渐褪去,显出了些防备的姿态。
他已经感觉到了,宋坚今日的一番话,不像是对闵远修说的,更像是对顾经年说的。
堂堂开平司指挥使,能看出他的乔装,这很正常。
但,至少到现在,宋坚还未揭破,毕竟他一开始就说过“想与顾经年好好谈一谈”。
“你知道,顾采薇如今在何处吗?”宋坚开口问道。
闵远修顺势应道:“在何处?”
宋坚叹道:“其实顾经年带不走她,能带到哪去呢?中州之大,莫非如是,他还能带着她们孤儿寡母去夷海吗?顾经年一开始就错了,他要保护阿姐,需先得保护中州啊。”
“指挥使若还是想说服顾经年,恐怕是徒劳无功。”
“那就打!”
宋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说这三个字,语气却也异常坚定。
他看向闵远修,像是随时准备交手。
“打到最后,无非是我们把刀架在顾采薇母女的脖子上逼服顾经年。他会易容、会传影又如何,开平司异宝无数,真当我找不到他吗?”
说着,宋坚手一抬,指向了屋中一面平平无奇的屏风。
闵远修的目光随着他手指处看去,只见屏风如镜子般照着他,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映虚屏。”宋坚道,“一旦有人靠近,它便可照出是真人还是传影……顾经年,你又何必动手?!”
坐在那的闵远修已抬起手,背上隐有火光泛起。
他确是顾经年假冒的,此时既知宋坚识破,便打算火拼一场。
“再给你看一个东西。”
宋坚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也不防备着顾经年,背过身去,从案上拿起一个罗盘。
却见那罗盘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点正在微微晃动。
他将罗盘置于桌上的地图上,缓缓道:“你传影至此,真身必在二十里之内,我们已找到了。”
“轰!”
一团烈焰袭向宋坚。
火刃带着斩破天地的气势,似要将这座廨房劈碎。
然而,宋坚只是袖子一拂,竟是像抹布拭去了水花一般,将空中的火刃拂得干干净净。
扮作闵远修的顾经年微微皱眉,身影恍惚了两下,变得隐隐约约。
“记住我与你说的话。”宋坚道,“我等你幡然悔悟之时!”
他话音方落,闵远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而在闵远修的廨房中,那枚红色的夜明珠之内血气迅速地消散,很快,只剩下一缕血气在其中漂浮。
与此同时,城南,剪刀巷。
这是京城中贫民聚居之地,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肮脏的积水。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着积水而来,脚步有些跛,他脸上满是伤痕,戴着半张面具。
不时有人如燕子般从他身边掠过,提前埋伏在前方一座屋舍周围。
众人就位,闵远修并不停留,径直上前,一脚踹开那屋舍的大门,同时开口大喝。
“顾经年!”
“嘭。”
屋门被踹开,里面正有一人盘坐于地面上,却是闵远修的样子。
空中还弥漫着那声叱喝带来的强烈震动,两个闵远修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呕出一口血来。
火翼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顾经年!你逃不掉的!”闵远修再次大喝。
坐在地上的闵远修脸上的半张面具竟是因此碎开,一颗假眼珠掉在地上,显出顾经年的半张脸,眼眶的窟窿里,血肉开始迅速地自愈。
屋顶上,瓦片碎裂的声音不停响起,包围顾经年的人手不在少数。
“嗖!”
淬了麻药的利箭倏地射来,射入顾经年体内。
然而,利箭却是从他身体中穿过,像是射到了一个鬼魂。
“他传影到了别处!”
“快,罗盘,寻找他的位置……”
下一刻,空中隐隐有镜子破碎的声响,顾经年再次消失不见。
闵远修走入屋中,只见地上丢着一团衣袍,正是顾经年之前易容为王清河时所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