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居塞城的利益不符啊。”裴无垢感慨了一句,打断了顾继泽的话,又道:“四公子,不必吓唬老夫,你我以诚相待,岂非更好?”
顾继泽不说话了,但还是表现得像一个要保护弟弟的兄长。
裴无垢道:“炼沃民得长生,只是一人之长生。对居塞城的将士们无一利,却有百害。这点,想必不用我给四公子详细解释。”
顾继泽反问道:“裴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为了瑞国天子而奔波?”
裴无垢没有否认他是为瑞帝做事,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拍了拍膝盖,道:“陛下牧万民,泽被苍生、功在千秋,也是顾经年可比的?”
闻言,顾继泽微微讥笑,道:“一个容不得功臣的昏君。”
“哈哈,四公子何必故意谤君?”裴无垢道,“想必,令尊已经把之所以诈降雍国的理由告诉你了,令尊始终是陛下最信任的忠臣,顾家与国同戚的优待不会变。”
这句话并没有让顾继泽脸色变得好看起来,相反,他剑眉一蹙,眼中绽出了凛然之色。
“所以,为了天子一人之长生,家父就能诈降雍国,边境丧土上千里,多少将士因此殒命,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来的这一路上,至今还是白骨皑皑。这便是裴公所言的‘泽被苍生、功在千秋’,这样的帝王,还要长生不老下去?!”
顾继泽话到后来,愈发激愤,手指用力一指,几乎点到了裴无垢的脸上。
裴无垢抬眼看去,能看到顾继泽眼睛里那还没有被磨灭掉的慷慨与愤怒。
与他年轻时候一样,一腔热血。
“我天天听人提起百姓,可好久,没有人为百姓真正的愤怒过了。”裴无垢十分感触地叹了一句。
一直以来,满朝臣工都在为了瑞国竭忠尽智,都少有人回过头看看,这一路而来被牺牲掉的人们。
每次谈及,只说这是一盘大棋。
“我真的没想到,父亲与陛下竟是这样的人。”
顾继泽从来没说过,今日才终于把他的失望之情发泄了出来。
“我从小敬畏他们,在他们的教诲下长成了这样的人,被培养成了他们的敌人,为不辜负君恩父恩,我只能与他们为敌!”
说罢,顾继泽指了指自己。
“我一腔热血未凉,羞与你等贪婪自私之老匹夫为伍,我辈,当掀了你们这些老朽。”
裴无垢点点头,道:“一腔热血未凉,可凉了多少?你与顾经年囚父之初,满腔热血,如今可还剩一半?你不欲为陛下效忠,为谁?殷氏父子?你便知殷氏父子胜于陛下?你也看到了,顾经年这次回来,变得与顾北溟有多少区别?”
这一句句问题,顾继泽没回答。
裴无垢又补了一句。
“四公子自己,变得也很快啊。”
梁辛听了,神情立即有了变化,心想正是自己苦苦求饶、不停诱惑,引诱得顾继泽走上了炼化的道路。
他心中满是得意,又觉此时该表现得羞愧些,表情控制不好,干脆低下头。
“我是为了保居塞城。”顾继泽道,“我问心无愧。”
裴无垢道:“我知四公子一片热忱,只是,四公子也该理解陛下吧?”
堂中再次沉默。
有些事,便在这沉默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居塞城也该回归瑞国了。”裴无垢道,“这是对骁毅军将士们最好的出路,顾家在京的家眷,陛下一直善待,只要将军你一点头,一切便可回到以前。”
这次,他没有称“四公子”,而是称“将军”,只是一个称呼的细节,顿时让顾继泽感到了肩上的担子很重。
人的担子一重,做决定就不能太过意气用事。
顾继泽问道:“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裴无垢很肯定地给了回答。
但顾继泽并不是被他说服的,一开始,顾继泽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他要保顾家、骁毅军、居塞城长盛不衰,为此,可以用一个沃民交换。
“好,我不信任雍国,也不信任瑞国,居塞城名义上回归瑞国,可一应事务,朝廷不得干涉。”
顾继泽不再藏着掖着,表露出了他的裂土封侯之心。
裴无垢笑了笑,又道:“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禀报朝廷。”
这一笑,他是笑顾经年。
顾经年只想救顾采薇,却不知交出沃民能救整个顾家,此子太过偏激了,裴无垢与他谈,不如与顾继泽谈。
既已说服顾继泽,沃民在这居塞城中,轻易可得。
第290章 得寸进尺
出了元帅府,裴无垢回到驿馆,又派人去唤了裴念。
他则准备好了熏香炉。
正在拨弄着炉子里的香料,裴念到了,讥道:“父亲既然这么想让我变成厉霜云,不如干脆认她当女儿。”
裴无垢苦笑道:“这是在居塞城唯一能与朝廷联络的办法。”
他既是来救女儿,每次却要以这种害女儿的方式来联络朝廷,心中亦是愧疚,好在,很快他们便能办完差事,立功回朝了。
裴念虽然言语带刺,但行事干脆,直接在桌案前坐下,待那一缕烟气飘起,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意识再次飘浮到了那个虚无的空间中。
这次,裴念懒得与裴无垢说话,默默等着着厉霜云。
但过了好久,厉霜云都没有现身。
她这才问道:“联络了吗?”
裴无垢道:“她吸了你的血,又在你体内种了精魄,你只要完全放下意识,她便能感受到。”
对于厉霜云是如何操纵自己,裴念原本就有所设想,此时才确定。
“父亲何不早说?”
“不重要了,等回京也就解开了。”
裴无垢一向如此自以为是,仿佛所有事都由他来掌控,旁人根本不需要知道。
裴念早习惯了,微微一讥。
“你还在防备着她。”裴无垢道,“放松些,心弦松了,她才能过来。”
“我知道。”裴念微微有些不耐烦。
这种事就像是入睡,刻意去想反而容易睡不着,她不需要裴无垢婆婆妈妈地提醒。
父女二人又沉闷地相对而站了一会。
“你不必嫁给顾经年了。”裴无垢道,“你们成婚之前,我们便离开居塞城。”
“差事不办了?”
“很快便能办完了。”
“办完了,顾经年会如何?”
“我们带走沃民,至于他,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裴念道:“你说回了京,他们便能放过我,你说让我别嫁给顾经年,仿佛这样,我便能与他不再有瓜葛,殊不知,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一定会利用我来对付他。”
此事说来可悲,她在这段里也是以棋子自居的。但她的表情没有自伤自怜,话到后来,眼神平静,隐隐还透着一种奇怪的欣喜。
“我此生注定,会与顾经年纠葛不休。”裴念道,“你带走我也没用。”
裴无垢愣住了。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能够感受到裴念心里的笃定,她竟是如此确信与顾经年的缘分,让他感到震惊。
不同于沃民之事证据确凿他还要怀疑,此时仅只言片语,他却已经相信了。
裴无垢愣愣看着裴念,正要说话。
下一刻,厉霜云已不知不觉走到裴念身后,手刀一敲,将裴念敲晕过去。
于是厉霜云的身影消失,裴念再睁开眼,语气又变得轻柔起来,轻柔中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她不像以前那样愿意为开平司效力了呢,她心中有了抵触。”
裴无垢道:“她太年轻了,一时想不开。”
厉霜云笑道:“想必是为情所困吧,心如铁石的裴缉事,遇到顾经年,铁石也化成水了。”
她占着裴念的身体说话,垂眸间,自有一番娇羞。
这句话戳中了裴无垢这个老父亲的痛处,他不由叹息一声。
“说正事吧,我找梁辛与顾继泽确认过了,沃民确实在居塞城中。”
“你还在确认。”厉霜云道,“是不信我吗?”
裴无垢道:“顾经年狡猾,多加小心不为过。好在,顾继泽愿意投靠我们。”
“哦?”
厉霜云看起来是个花瓶,倒也不是不懂形势,喃喃道:“居塞城这破地方,异人束手束脚,我有天大的能耐也攻不进去,可顾继祖一声令下,问题是能迎刃而解。”
裴无垢道:“不错,只是,顾继泽有一些条件。”
“不怕提条件,怕就怕顾经年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顾继泽不同,他肩上担子重,会遵守诺言。只是,他要的很多。”
说罢,裴无垢把顾继泽的条件都列出来,林林总总有三十余项,既要城池土地,又要粮食金帛,还要人口奴隶,此外还有各种封赏与权力。
总之,是要分疆裂土当一方诸侯。
厉霜云原本一副“有什么要求我答应他的”的姿态,闻言,把裴念的眉头微微皱起,摆出了裴念从未有过的苦恼表情。
“好了好了,这些,我可做不了主,开平司是管情报的,又不是宰相。”
她不经意间就显出她的无知来。
裴无垢提醒道:“这些,宰相也做不了主,唯有请示陛下。”
“记不住,你列一个条子来。”
裴无垢手一摊,表示在这虚无的空间列不了条子,遂道:“这般联络,无法以笔墨传递,还请厉指挥使记下。”
厉霜云目光不由带了幽怨。
她以前是山野之人,如今被瑞国招安,当了大官。平常小事还可以应付,今日事关军政,顾继泽那些条件中许多词汇根本听不懂。
“等等,‘淘壕完葺’,什么意思?”
裴无垢目光看去,看得到的是裴念的脸,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求知好学的表情。
裴念从小到大都是文武兼修,还从未向他请教过课业。
今日,勉强算是第一次。
裴无垢老怀大慰,不厌其烦地教导起来。
半晌,厉霜云道:“我大概记下了,先去禀报。”